19 Chapter 19
约翰离开塔丘乡的时候是深秋了。
出发的前一天他跑进了旷野,站在一座小石桥上看着溪流淙淙。这是十一月的天空,阴暗而潮湿。溪流窄窄地穿过田野,周边有低垂的树枝,枝头挂着晶莹的水珠,常春藤浸入了溪水。
群鸟从树丛里飞起,路上的马蹄声哒哒,除此之外一片静谧。村子就在几百码之外,约翰听不见村庄的喧闹,也看不清烟囱顶。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在长大,在一个新的世界无栖身之地。
风失去了温度,钻进他的领子和袖口时令他忍不住颤抖,他裹紧了外套,小仙子在他怀里发出抗议的嗡鸣,一小团金闪闪的粉末从他领口冒了出来,令他感到一阵微弱的暖意。他握紧掌心银色的光滑的点火器,忍住了召唤出火焰的冲动——最近他时常有这种冲动:想看火光跳跃、闪动,燃烧,蔓延,吞吃掉周围的一切,驱散所有的寒冷,将他包裹在温暖的火焰里。
离开的那天,约翰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因为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喜欢道别。
再次来到伦敦的头三个月他一步都没有离开圣保罗教堂边的波特家别邸。壁炉一整天都烧得暖烘烘的,窗户透不进一丝风,约翰躲在房间里研究波特夫人送给他的她上学时用的旧课本和课堂笔记。饿了渴了有诺丽送来热乎乎的美味食物和饮料,困了就直接裹上毛毯蜷在扶手椅里睡觉——他最开始还是照常在床上睡觉来着,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醒来,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存在感,他能听到那熟悉的心跳和呼吸,能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可是他却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他不能看得更清楚些,也不能触碰。那感觉几乎要令他痛哭但他却无法出声,于是眼泪不停不停地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枕头……自那之后他就总是在狭窄的地方睡觉了。
想要纵火烧毁他身边一切的渴望从未停止过。每当那火焰在炉子里伴随着噼啪声呼唤着他冲他窃窃私语,那渴望都会变得更加强烈。而每当他快要无法克制的时候,贝尔总会担忧地在他面前打转,用她脆弱的翅膀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和鼻尖,直到他能够再次微笑。
伦敦的冬季没有一天艳阳高照,城市上空的云雾保证这里的每一天都跟他的心境一样阴沉,这令他好受许多。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多长久的时间不想看到一个大晴天,阳光明艳而又无情,令他憎恶又恶心。
二月的一天早晨,他睁眼醒来发现一扇窗户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他以为是阿不思的猫头鹰奥希恩,裹着毛毯爬下了扶手椅,拉开厚厚的窗帘时银灰的晨光涌进室内,隔着施有魔法的窗户玻璃依然能感觉到室外的寒气。但是立在窗外石檐上的并非奥希恩,那身形要小上许多,而且有着尖锐的线条。
约翰伸出手,抹过蒙上一层雾气的窗户玻璃,然后发现自己与一只黑色的眼睛对视。
那是一只渡鸦,它的眼睛仿佛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正透过玻璃盯着他,乌黑的羽毛在晨光下泛着金属般的紫蓝色流光。窗外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灰白的雾中,宛若梦境一般模糊,只有这陌生的访客看上去格外明晰而真实。
他眨了眨眼,那黑鸟不知怎么就站在了窗户的里侧,似乎趁他眨眼的功夫穿过玻璃钻了进来。
“嘿,”约翰开口说,小心地伸出手去,“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鸟儿似乎并不惧人,黑色的眼睛带着那神秘的非人的智慧凝视着他,没有半点儿闪躲的意思。但就在约翰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它以前,它忽然展开了那双乌亮的羽翼,根根黑羽泛着利刃般的寒光,然后略微弯曲的尖锐的喙张开——
代替那独特的深沉叫声,约翰听到了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奇异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且伴随隆隆共鸣,直入心底却又难以辨清,振聋发聩却又细若耳语,绵长如一首押韵的古诗却又短暂如一个简单的词汇。
约翰捂上了耳朵,闭紧了眼睛,却也难以抵抗那种自灵魂深处扩散开来的震颤。就在他难受得快要叫喊出声以前,那声音如来时一般嘎然而止,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他脸上、手上和脖子上。
当他睁开眼,只来得及看到飘散的黑羽和一片血肉模糊的残渣。
他惊愕地查看自己手上身上溅到的混着肉渣和碎骨的暗红血迹,然后更加惊恐地发现,那些污渍正一点点渗入自己的皮肤里,他慌忙用袖子去擦拭自己的双手、脖子和脸,但是太迟了,一种奇特的刺痒感在他的皮肉下扩散,他眼见黑色的细羽一点点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伴随着挠心的作呕和恐惧,他颤抖地眼瞧着那些羽毛渐渐伸展、扩散,渐渐覆盖住他的皮肤,他开始难以呼吸,喉咙里似乎也突然长出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堵塞了他的气管,他咳嗽着、干呕着,变得古怪厚重的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却只触摸到满手的羽毛,有什么尖锐而冰冷的硬东西从他的喉咙里翻上来,挤压着他的喉咙,然后——
约翰惊醒过来。
壁炉里的火焰依然跳动着燃烧,他的毛毯滑落到地上,因为长时间窝在扶手椅里,他的关节和脊椎都在隐隐作痛,但是它们依然正常地保持着原样。他飞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冒出的冷汗令皮肤有些粘腻,不过那里并没有羽毛,一切感觉上都很正常——
但约翰知道这并不真的代表他正常。
他怀疑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真的正常。
死亡的意象充斥了他的头脑,即使在梦境中都不放过他,总是如此突然又全无征兆。而他头脑里有限的知识并不足以帮助他明白那一切,所以他只能像一块湿哒哒的海绵一样瘫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壁炉里的火焰依然在低沉地呼唤着他冲他低语,但他不再感到温暖舒适,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好像要爆炸开来——他打了个寒颤。经历过刚才的噩梦,这样的联想令他格外恶心。
他突然怀念起穿梭于塔丘乡的森林、河流和田野的风。怀念起那任性又肆意的抚摸和那多变而智慧的声音。
约翰终于决定出门走走。
这个决定至少令波特先生十分开心,他欢快地谈论着已经提到过无数次的魔法部游览计划和对角巷的新店铺。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闪烁着非常相似的温暖,但它们并不是犹如被阳光穿透的新叶的绿色,那温暖欠缺了一些东西并且那并不只属于他,那笑容太过轻佻,那黑发也不够柔顺……但他提醒自己要公平一些,他的教父依然是他的教父,他爱他但从不真正了解他。
“事实上,我只想去麻瓜的那部分走一走。”约翰告诉他。
波特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不过一眨眼就又打起了精神,他很快让诺丽拿来了上次游览时做过标记的地图,但紧接着他们都意识到那是个错误,所有的记忆都太过鲜明,就像它们打破了时空规则同时再现于他每一次呼吸之间。
“我想一个人走走。”约翰最终说,“就在这附近,我不会走太远。”他用上了一点儿从亚伦那里学来的真诚而恳切的眼神,用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
波特先生看上去并没有真的被说服,但是出于某种约翰能够推测出来但却并不想去深究的原因,他同意了。
波特夫人为他购置的那些新衣物和龙皮靴子有些过于时髦显眼,他还是选择穿上了自己的旧衣物和旧皮鞋,反正斗篷上附有长效魔咒,足以提供必要的温暖和保护。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戴上了那顶被咒语缩小到刚好合适的旧鸭舌帽。
他出门的那一刻意识到诺丽正悄悄跟着他,知道这是波特先生的命令,所以他佯装不知情。毕竟他并不是真正一个人——贝尔也固执地藏在他的外套里,即使这样的天气令她整天昏昏欲睡,她依然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当他拉着黄铜门把带上那扇红漆木门,一阵冷飕飕的风质询一般扑向他,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仿佛想要知道他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轻柔地哼哼了两声,任由那风卷走他周身沉郁的空气,换上更醒脑的寒气。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扩散上升,融入到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由绛紫、铁灰和银白涂抹上色的云雾中。
仅仅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他的鼻尖就冰凉了。转头望去,那幢两层楼的鹅黄色宅邸隐藏在圣保罗教堂的阴影中,在近旁的两栋风格完全不同的灰色高楼之间若隐若现。
近在咫尺的钟声令他浑身一震,他循声望去,只见教堂灰蓝色的圆顶上方的尖塔直指向云雾缭绕的天空,他出神地朝那座古老的大教堂走去,任由那浑然一体的灰白侵染他的视野,直到他听见教堂内传出伴着风琴唱响的弥撒,才惊醒一般停住脚步,一阵突然的恐惧攥住了他,驱赶着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路德门山大街向西跑去。
他顺着下坡路一直远远跑出了路德门山的范围,直到被一辆横穿过十字路口的马车阻下脚步,他才稍稍喘了口气,运货的马车载着沉重的木箱往南驶向河堤码头,风送来喧闹的叫卖声和泰晤士河的腥臭湿气,他皱了皱眉,决定转而沿着法灵顿大街一路往北。
就像在灰色的石砌森林中穿梭的风一样,约翰凭着感觉在街角转向,穿过陌生的街道和广场,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在乎记路,只是低头看着脚前几英尺的路面,听着耳边的风低吟浅唱,那声音抚慰着他滚烫的大脑,将吵闹的人声隔绝在外。
最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疏于打理修整的小广场的中央,面前捂脸哭泣的天使像有些不伦不类,雕刻家赋予它少年人纤长的体态,大卫般的卷发上顶着荆棘头冠,穿着古怪的希腊式袍子,朝阴沉的天空伸展那灰色的石雕羽翼。
他不禁注意到在那羽翼之下隐藏着一张蜘蛛网,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但依然足够牢固地缠裹着一只干瘪的昆虫的尸体。
约翰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是什么令他来到此地。
他向周围看了一圈:那些半新的连成一体的灰褐色楼房有着一模一样的阴沉的门跟台阶还有冰冷的窗户,看上去并不欢迎任何不识趣的访客,然后他在爬满常青藤的生锈铁栏边上找到了一个有些脱漆的路牌,上面印着显眼的“格里莫广场”一行字。
就在他打量那路牌的时候,背后忽然吹来一阵格外不同的风,混杂着愤怒、嫌恶、有些神经质的窃窃私语以及——魔法。
那令他后颈的毛发根根竖起。
他听见开门声,一阵突然自对话末尾响起的争吵声,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退下阶梯踏在街边的石砖路上,他听见仓促又不甘心的道别和粗鲁逐客的沉默。
终于,在脚步声响起时,他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目光捕捉到一个倒退至路中央然后骤然消失的戴着红色尖顶帽披着暗红色斗篷的神秘身影,然后失去了阻隔的目光与街对面那正立在半开的黑漆大门间的瘦高男人的阴冷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人穿着一件由黑、绿和银色构成的修身长袍,黑色卷发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对边角锐利的细长眉毛因为深缩的眉头连成一个大写的”M”,一双精明的灰眼睛颇有威慑力地瞪视着,瘦削的脸上印刻着些许皱纹,那鼻子又尖又挺得令人印象深刻,被尾稍尖锐的山羊胡略微遮掩的薄嘴唇此时正危险地卷起,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你在看什么,男孩?”
那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能清楚地透过寒风,跨过一条街的距离刺进约翰的耳朵里,圆滑的尾音仿佛弧形的薄刃,令人忍不住缩紧脖子。
所以约翰也确实缩紧了脖子,他吞咽了一下然后说:“抱歉,我只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那人就消失在那扇黑色大门后,砰地一声,惊动了约翰在身后的一丛篱笆里觅食的鹊鸟,它们慌忙地扑闪着翅膀成群结队冲向阴沉的天空。
“——路过。”约翰对着空荡荡的街道说完。
对面那门板上盘曲的蛇形银质门环仍在因为主人的粗鲁对待微微震颤,门后隐隐传出许多金属撞击的响亮声音和像链条滑动般的哗啦哗啦声……又或许只是那漆黑的大门在嘲笑他。
那与两旁规格齐整的灰色楼房格格不入的英式巴洛克风格的宅邸从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青瓦间都渗透出古老强大的魔法气息,就在约翰以为这栋屋子会像波特家的别邸一样消隐而去的时候,二楼最左端的一扇窗户忽然被打开了,一条白色的似乎是用床单和被套构成的长绳被抛了出来,贴着墙壁晃来晃去,然后,他惊讶地看到一个穿着白罩衫、黑长裤、趿着毛绒拖鞋、套着系带的开襟长袍的男孩从窗户里翻了出来,灵活地顺着那条“绳索”轻巧地滑落到街边的石砖地上。
就在他刚落地的那一刻,整栋屋子开始古怪地向中间缩拢,就好像突然被两旁的楼房挤压一般,眼看着越变越窄,最后消失于重新联合在一起的灰色建筑之间。而那男孩则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接着低头系好他的长袍腰带,等他再抬起头来转身准备离开时,才终于注意到站在街对面的约翰。
他们隔着街道遥相对望,尴尬的沉默在最初的犹豫之后变得越来越长。
直到终于,那男孩决定用行动代替话语——他举起了左手,微弱地摇晃了两下,然后顺势挠了挠那头蓬松的乌亮卷发。
他有着跟刚才的男人如出一辙的眉毛、头发和眼睛,只是鼻子、嘴巴和脸型轮廓要柔和许多,而眼下他的灰眼睛虽然同样圆瞪着,却并不吓人也没有什么威慑力,反倒透着几分神似波特先生的眼神。
于是约翰回应地抬起左手捏了下帽檐。
这下那男孩眯起眼睛绽开一个破坏了四周阴冷氛围的阳光笑容,他趿着毛绒拖鞋晃晃悠悠穿过街道跑了过来:“嘿,之前从没在这附近见过你!”
他在约翰面前很近的地方站定,一边好奇地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边问:“新搬来这附近的?还是恰巧路过?”他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摇来晃去,好像怎么也站不稳一样。
“路过。”约翰回答。
“噢,”男孩的神色很明显黯淡下来,但下一秒又突然点亮,就好像闪动了一下的光源似的。“你还没上学,那我们应该差不多大,你离十一岁生日差多久?”
这问题够冒失的,不过约翰没太在意,他歪了下头回答:“上个月刚过。”
“噢,”男孩的神色又闪动了一下,“我还要一个多月才到。”说完他的情绪又明快起来:“你常来这边吗?”
约翰摇了摇头,“我第一次来这儿,最近住在……路德门山的亲戚家里。”
“那你没事可以经常过来!”男孩兴奋地说,“我对伦敦可熟啦!”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几绺乌亮的卷发轻轻蹭过肩头,“我知道很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你来找我玩,我就可以带你去见识——怎么样?”
约翰扬起眉毛哼哼了两声,“也许吧,”他说,“我考虑考虑。”
男孩发出一声好像被噎住的声音,他戏剧性地后退一步捂住胸口惊诧又委屈地瞪着约翰说:“你这是要拒绝我!”
“我说要考——”
“我爸爸说那就是‘没戏快滚’的委婉说法。”男孩说。
约翰张了张嘴打算反驳,但转念一想却说:“你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那当然我爸爸可是下一任校——”男孩说到一半顿了一下,然后生气地瞪着约翰说:“我可是向你抛出象征着伟大友谊的橄榄枝来着,你居然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橄榄枝象征的是复苏跟和平。”约翰指正道。“不干友谊什么事。”
男孩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会儿,气鼓鼓地绕过他走向了小广场中央的哭泣天使像,十分灵巧又熟练地爬了上去,骑在天使的脖子上生闷气。
“我以为你会跑得更远一点儿呢。”约翰靠在栏杆边上仰头看着他。
男孩扭过头不理他,但似乎又怕约翰真的走掉,时不时回头偷瞟他几眼,没过一会儿就泄了气似的垂下肩膀把下巴搁在天使头顶说:“好吧,我刚才撒谎骗你呢……我根本就不能走出这片街区,不然我立刻就会被拖回去。”
“你父母对你下了咒?”
“谁叫我们住在麻瓜中间。”
他提到麻瓜的口吻令约翰没有作出任何评价的愿望,胸口一阵轻微的骚动,他知道贝尔有些闷坏了,于是扯了扯领口,让小仙子能够冒头出来喘口气。
“我该走了。”约翰说着直起身。
“嘿,你不生气我骗你吧?”男孩问。
约翰摇了摇头,“我又不认识你。”说完他就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余光瞟见男孩从天使的脖子上一跃而下,仿佛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划了个弧线落在地上,然后趿着那双绒毛拖鞋朝他追来。
“什么叫你不认识我?”男孩像个刚学会奔跑的小狗一样忽左忽右地追在他身后问:“我们不是见过面吗?我们不是聊了这么久吗?我们不是差点儿成为朋友吗?”
约翰稍稍感到一丝烦躁,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不会跟一个连姓名都没互通过的人‘差点儿成为朋友’。”
他话音刚落那男孩就忽然窜到了他正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令他不得不刹住脚步。
不等他开口,男孩就突然伸出了手,变了个人似的彬彬有礼地说:“小菲尼亚斯·布莱克。我希望我的朋友叫我菲尼。”他这句话说得足够优雅自信,可惜那双灰眼睛明亮闪烁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约翰皱着眉头盯着那只白皙干净、没有半点伤疤或者老茧的手,陷入了沉思。
“永远别把自己封闭起来,我的孩子。每一个相遇与每一个离别都会让你收获良多,让你成长更多,睁开眼睛,带着你的智慧和勇气,还有我最爱的你的笑容,去探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那个人却先失约了。
不,那并不是他的错,他无法知道——谁都无法知道。然而约翰也无法不去怨恨,无法不去憎恶自己被一个人丢下了的事实。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糟糕的人,自私又贪婪,善变又容易记恨……他永远都不会成为比詹姆斯更好的人,更不用说了不起。
没有比詹姆斯更好的人了,而他从来都是那么了不起。连同约翰在内他明明拯救了那么多人,却连一个象征荣誉的伤疤都不曾留下。
那个陌生的母亲说当他从巴士车轮下救了她的孩子时,头重重撞击到石板路面,但他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微笑着轻描淡写带过了她的道谢。他上了列车后睡着了,直到终点站都没有醒来。
他就那么睡着了。
就连他们将他放进棺木中时他也依然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葬礼那天的阳光是那么刺眼,让约翰想要缩回黑暗中永远都不再出来。
那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离开那里,离开塔丘乡,连同那幢空置的等待新人入住的牧师小屋一起,远远抛在身后,再也不去回头看。
因为他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詹姆斯的灵魂不会徘徊在那儿,他属于更好的地方,比这世界的任何一处都要更好的地方。
他不属于约翰。
即使约翰愿意相信,他也不能相信死亡会将他带去相同的地方,因为他跟詹姆斯是如此的不同。
所以死亡确实将他们分开了。
他永远不会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他不需要更多朋友,不需要为无用的事情分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是对他的目标有利的事情,他都不会多浪费心神去考虑……
这么看来那个梦境确实想要告诉他什么。
——一只渡鸦。
约翰抬起头,望进小菲尼亚斯·布莱克明亮的灰眼睛,他略微勾起嘴角,握住了那只有些微微颤抖了的柔软的手。
“约翰·克莱门特。”他温和地说,“很高兴能认识你,菲尼。你可以叫我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