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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天本不打算去霍格莫德。

自此将黑塔偷偷改造成他的研究室之后,约翰基本不回寝室睡觉了,西奥对此有些微词,也许是厌烦了总得说谎掩饰他的缺席——就好像真有人在乎似的。他不明白西奥为什么不能像盖瑞那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但除了佩弗利尔的笔记中已有的推论,他没有得出任何更新的成果。他需要更多的样本。他的目标选择起来并不容易,幽灵们的关系网太过复杂,而且他们大多都喜欢在城堡各处游荡,跟其他幽灵或者画像们交谈。他必须选取那些不起眼的,即使失踪也不会被人注意到的……

他最后一个捕获到的,是一个看上去跟亚伦差不多大的小女巫的幽灵,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袍子躲在地窖深处的一间堆满罩着灰尘跟蛛网的旧桌椅的空房间里,躲在角落里哭泣着。当她因灵魂陷阱的拘束发出尖叫时,约翰感到一阵反胃,他庆幸自己把贝尔留在了费莉西娅·斯宾塞和她的朋友们那里。

但最终他得到的只是更多重复的信息,以及更多无聊的记忆。在那些苍白的幽灵那儿他找不到任何心灵的火花、魔力的光芒或者不灭的秘火,他们就像看上去那样单薄而空虚,脆弱又毫无力量。他甚至不得不挤出时间学会如何将那些不属于他的无色彩的人生记忆消除掉,那令他的头痛更加严重。

“说真的,约翰,你需要来一份烤蘑菇……或者一杯接骨木酒。”

一向不多嘴的盖瑞这么对他说的时候,约翰决定自己也许确实需要散散心。

但是他并不想去永远热闹嘈杂的三把扫帚,也不想跟西奥和盖瑞一起到猪头酒馆听那些独统论者和保密法捍卫者之间的永恒论战——就只为了喝两杯非法售卖给未成年人的酒精饮料,更不想一个人走在被那些叽叽喳喳的闲人和如胶似漆的情侣占满了的街道上和店铺里。所以他一个人沿着主路走到了霍格莫德村外的站台边,他站在那儿对着空荡荡的站台和划分开银白积雪的铁道发了一会儿呆。

贝尔对霍格莫德雪景的兴趣没有敌过她的本能,在离开城堡最初的兴奋之后,金绿色的小仙子很快就钻回了约翰的厚围巾里享受温暖。

他眺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荒原和更远处朦胧的灰蓝色山峦,感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和每一条血管都在隐隐胀痛,就好像被狠狠拉伸或者挤压过似的。

寒冷萧瑟的风带走了那充满魔法的村落的欢声笑语,从遥远处的荒原和群山送来低沉而静谧的歌谣,令人怀念而又伤感,令他的胸口刺痛。

吸了吸鼻子,他拉低了帽檐离开车站,沿着布满杂草和积雪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

他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雪地上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

呼吸在他的眼前形成模糊的白雾,又在寒风中迅速飘散消失,鼻尖和耳朵冻得有些发痛,他低着头看着足尖前两三英寸的白雪,仿佛在寻找另一个人的脚印。但是那儿空无一物。

他又呼出一团白雾,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仿佛是银白。

梦境中崩裂的大地和黑暗的天空在呼唤着他,令他渴求烈焰与岩浆,想念灼热的带着烟尘与灰烬的风,他内心深处的火焰在燃烧,叫嚣着释放与湮灭——

不。

他突然停下脚步。

那并不是他的想法。

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在呼唤他。

约翰抬眼望去,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篱笆和枯树遮挡了他的视野,但他隐约能看到山顶的那座尖顶棚屋。扭曲的白烟从扭曲的烟囱冒出来,直往高远处灰白色的云雾飘去。

那是蝙蝠棚屋,青黑色的屋顶就像张开的蝙蝠翅膀一样,与园子那颗枯朽的橡树相得益彰,凡是来过霍格莫德的人都听说过这座宅子和它的主人格鲁泽。黑巫师的名声即使没有证据让其被正式定罪,也足以让人们对其敬而远之。

抖落藏在袖子里的魔杖握在手中,他再次迈开脚步往山顶走去。

木栅栏看上去造得非常草率,而丛生的篱笆也长久无人打理,此时因为积雪的装点而稍稍美观一些,花园里长满死亡丧钟和黑蛇草一类剧毒的魔法植物,褐色的木头和乌红色的大门看上去都有些受潮,也有一些干枯的藤蔓残留在棚屋的窗檐和四周的墙壁上。

就在约翰走到栅栏门边的那一刻,那低沉的充满诱惑的呼唤骤然具现为刺痛的耳鸣声。

他捂着耳朵躬下身子,不想因为无意间发出声音而被棚屋的主人发现,然而,就在他垂下头的时候,再次睁开的视野里多出了一个影子。

有什么东西站在他的面前。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视线:好奇的,探究的,非人的。

举起魔杖的同时他大声念咒并往后撤退,但是那道昏迷咒穿透了一片从中央裂开的黑影,击中了棚屋的木门,与此同时约翰感觉到左脚脖一紧,猛然间他就被拽倒在地。

他紧紧来得及看到那一片黑影犹如有生命一般将自己撕裂开,旋转着将他包围,堵住了他的退路。

贝尔在他倒地前一刻嗖的一声从他的围巾里飞了出去,她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声响挥舞着细小的魔杖,但是那一条条撕裂开的黑影仅仅是稍一停顿就飞快向她席卷而去。约翰在她被抓住之前撑起身甩过去一道障碍咒,紧接着反手朝身后扔出一道烈焰咒,连诵的咒语间没有半秒钟停顿。

在感觉到脚脖子被松开的一瞬间,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往雪地里一撑整个人蹲伏起来,接着一跃而起,捞过贝尔揣进袍子里,一落地就拔腿往前冲——在贝尔为他争取到的那两秒钟里他注意到黑影有一条“尾巴”连接着不远处的大门门缝,那像是无数轻盈的暗红色水珠,又像是用画笔沾着深红色颜料在白色画布上拖曳出的痕迹——无论是什么,这意味这该死的鬼影一定是受到门后什么东西的操纵。

于是约翰不做不休在撞开栅栏门的同时大声掷出一道开锁咒,然后整个人加速冲刺,抬起胳膊护住头,狠撞开乌红色的大门。

门板破开的一瞬间,一股恶臭的腥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睛。

他疯狂搜寻的目光首先捕捉到那被蜡油凝固在地上的几支黑色蜡烛,然后是那些诡异地摆成东一堆西一摞的似乎是动物的骨骸、山羊的脑袋和风干的内脏之类的物品,最后,他看到房间中央那一摊皱巴巴、软趴趴的东西,似乎像带着杂乱长毛领的旧袍子……

而那些暗红色发亮的液体就是从这一摊物体里冒出来的。

约翰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感到一阵恶心,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感到后颈的毛发竖立起来,但就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以前,那诡异的黑影已经来到了他身后,他只听见耳边呼啸着警告的风声戛然而止,同时仿佛有一头漆黑的巨大怪物将他眼前的世界整个吞下——

他被包裹进一片纯然的黑暗中。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有的只是冰冷的、寒彻心底的触感——就好像同时有数百双没有温度的手在黑暗中触摸他,就好像在确认、估摸被捕获的猎物的价值。

更糟糕的是,他感觉到那冰冷的触感延伸进了他的头脑中,尘封的记忆被刺激、翻搅,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混沌,他再一次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而渺小……

“……爸爸,当人死去之后,他会去哪里?”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犹如被阳光穿透的新叶的绿,又犹如被艳阳照亮的湖水,而他的身影映在其中,仿佛他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嗯,”男人想了想,用低沉温柔的好听声音说:“我想,他的灵魂会穿过这个世界的边界,去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好好休息,思考,等待,以及与所爱的人相聚的地方。”

“所有人死后都会去那个地方吗?”

“是的,我想是。”

“那不会因为有太多人而变得拥挤吗?”

男人似乎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想了会儿然后说:“不会的,因为那里非常宽广,足以容纳整个世界从最初直到最后的所有人。”

“……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存在吗?”

“很多人都怀疑它的存在,但是没有人能证明它不存在。”男人微笑起来,“至少我相信那个地方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相信吗……”

“只是相信就足够了。”

“那如果不相信的话?”

“不相信也不要紧,”男人笑着抚顺他的额发说:“那只是说明你还有很长的旅途要走,等到有一天你走得足够远,就会明白了。”

“而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当然,约翰,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

但你没有。

你食言了。

你说天黑之前就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

就在小屋前院的矮墙边上,即使萝拉,埃德蒙和弗格森太太都来劝我,我也不肯离开。我一直等着……

天黑了之后好冷,屋里的灯火那么温暖,但是远处的路那么黑,我都看不见你是不是已经转过了最后那道弯……

我看到一位穿黑色长外套的先生,他看起来穿得好像你,他驾着马车在天亮前驶近村口……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太困了,而你睡着了……

你睡得那么沉,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肯醒来。

为什么你不醒过来?

为什么你要食言?

为什么你不理我?

为什么……

……

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火焰在一道闪光之后跳跃而出。

灼热的风裹杂着愤怒的嘶吼盘旋。

“你怎么敢……”

约翰颤抖着,喘息着,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你怎么敢!!”

被掌控、窥探的怒火也同时被搅弄得越发旺盛,一发而不可收地迸发开来。

在约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前,他已经怒吼着召出了最凶猛的烈焰——

幻化成无数凶残猛兽的魔法烈焰嘶吼着嚎叫着扑向那片黑影,将其粉碎、撕裂、吞噬。

狂风卷起烈焰,让其势更加猛烈,将那狂怒的吼声放大了无数倍,灼热的旋风将周遭的一切席卷其中。

一时间蓝紫色与金红色的烈焰和火光交相辉映。

屋子里的羊皮纸、书籍、家具和窗帘也不能幸免于难,尽数席卷入烈焰的风暴中。

魔法烈焰幻化出的猛兽凶残而又贪婪地吞噬着约翰目光所及的一切。

直到贝尔发出铃铛般清脆的急促声音狠拽着他耳边的碎发,他才终于回过神。

那黑影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蛊惑他的古怪呼唤。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可怖的残骸——最后一丝生命力也被榨取干净了,像一团用完了的脏抹布一样被遗弃在那里。

约翰赶在火焰将整座棚屋烧毁之前将其熄灭。

他四处巡视了一圈,拿起两本被火焰烧去封面和一角但还算完好的黑魔法书籍扔进长袍口袋里,然后裹好围巾,迅速跑出了棚屋。

在离开园子的时候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人影,这才又拔腿往山脚下跑去,一边跑一边仍然担心身后会突然出现那奇怪的黑影,或者更糟的:几个幻影显形的傲罗。

而他唯一意外撞见的人却是阿不思。

他编了个谎言,很清楚阿不思不会买账。

他躲闪着那双闪烁着锐利目光的蓝眼睛的注视。

他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他的黑塔里去,藏起这两本危险的黑魔法书籍。也许,搞清楚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他所感觉到的异常感又有什么联系。

但是就像想要向他证实事情总是能更加糟糕一样,魔法部不但派来了傲罗,还派来了海顿先生的哨兵。这意味着他们不打算把这当作一起单纯的黑巫师施法失败的灾难来处理。

整个晚上约翰都忐忑不安地待在公共休息室里,努力润色他的魔法史论文的同时倾听着以文·张为首的级长们与女学生会主席阿赛娜·隆巴顿之间的交谈,安迪·汤普森、蒂莫西·斯克林杰还有瑟拉芬娜·博恩斯那群消息灵通人士的谈话,弄清调查相关的各种消息和不同版本的流言,而莎拉·斯莱登则向包括哈维·瑞杰比特和赫斯帕·斯塔基在内每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宣扬她的推理论断。

拉文克劳学院的公共休息室很少会如此嘈杂,大多数时候人们连说话都是小声的,或者用了咒语只让交谈在一小群人之间进行而不影响到其他人。但显然今晚是个特例。

贝尔今晚并没有陪在他身边——她看上去筋疲力尽。保护神奇生物课的沃瑞纳斯教授曾告诉他就一个寿命平均不过七年的小仙子而言,贝尔已经是长寿的老年人了。她需要更温暖、舒适的环境,生活在对小仙子友好的魔法植物附近会对她的健康大有裨益。这也是为什么约翰在假期里花时间从麻瓜伦敦搜罗最新最好的戏剧剧本和理论著作送给比瑞教授,以征得他的同意,借用温室的一小块角落为贝尔打造了一个舒适的住所。他们刚返回学校,贝尔就离开他身边,到温室去休息了,显然白天的惊险遭遇耗费了她大量的魔力和精力。

无视周围的嘈杂,咬着羽毛笔尖的约翰看上去心无旁骛。几小时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被他涂写得密密麻麻的作为草稿的羊皮纸,然后取过一卷空白羊皮纸,开始端正地整理誊抄。

过了宵禁之后人们陆续散去,公共休息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是一间很大的圆形屋子。天花板是纵深的穹顶,穹顶上面缀有真的能泛出微光的星辰图案,按照不同的星座组合排列,缓缓地旋转。墙上一共有十二扇雅致的拱形落地窗户,透明的水晶玻璃边缘描缀着颇具凯尔特风格的花纹,每扇窗户都挂有里外两层的落地窗帘,外层是蓝色的法兰绒,内层是青铜色的丝绸。二十四座高大的书架则嵌入石墙中,两座一并,与落地窗交叉排列,每一层架子上都按照前缀或种类摆满了书籍。厚实柔软的深蓝色地毯上也缀有泛着淡淡银光的星辰,踩踏其上仿佛有细细的星光溅起,在足边璨璨生辉。房间里布置着很多副桌椅,都是环绕着地毯正中央镶嵌着的那只巨大剔透的水晶球,其中仿佛装载着一只小小的太阳,整个球面散发着光明和温暖,但碰上去并不灼烫。

而在门对面的壁龛中立着一尊高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其表面光洁如玉,使这女子的雕像看上去栩栩如生。她留有一头齐腰的长卷发,头顶戴有一顶雅致的冠冕,刻有一圈细密的文字。她的下颚微颔,面庞带着若有似无的揶揄的微笑,美丽,出尘,令人生畏。

“约翰,你还不去休息吗?”

费莉西娅·斯宾塞穿着一件由层叠的棉纱与丝绸构成的长裙,在水晶球的温暖光圈中,她白皙光洁的肌肤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细细的金粉,乌亮的头发用银色的丝带整齐盘起,明亮的灰褐色眼睛和看上去水润微翘的嘴唇,令她在看上去端庄高贵的同时又不失可爱。

约翰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眨了眨眼说:“不,我打算完成这篇论文。”

“当你决定做一件事时,总是很难让你分心不是吗?”

“嗯,这显然有某些例外。”

“所以我该感到万分荣幸了,约翰?”

“那是我的荣幸。”

“……好啦。”斯宾塞抿了抿嘴唇说:“我只是希望你注意休息,并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老实说,约翰并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用教名称呼他——这不大符合这位正统贵族出身的小姐一贯矜持有礼的作风。但是拒绝这样一位年轻小姐的好意是粗鲁愚蠢的。

所以他勾起嘴角,用看上去诚恳可信的表情冲她微笑。“并没有那样的事,我非常感谢你的善意提醒。”他欠身说。“晚安……费莉西娅。”

灰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微光,费莉西娅·斯宾塞谨记着她的淑女礼仪,优雅地冲他还礼道:“晚安,约翰。”

目送那位年轻的小姐消失在环形扶梯上,约翰松了口气重新坐回被他占用的写字台前,沾了沾墨水,继续完成他的魔法史论文。毕竟,巴沙特教授可远比一位十几岁的贵族小姐难取悦得多。

但是,当他不远处的那面窗帘被唰一声拉开时,他的努力再一次被打断了。

“她在楼梯口徘徊了将近二十分钟就为了对你说句‘晚安’。”西奥·福斯科拖着他那懒散的软绵腔调说。

“你整个晚上都在那儿?”约翰扬起眉毛看着西奥抻直了套着黑长裤的修长双腿从窗台上跃下,他的棕发松散地垂在额前,一手拿着魔杖,一手拿着本褐色封皮的书(某位支持独统论的社会活动家的著作,显然),素面黑长袍挂在手肘处,白罩衫的领口一直开到胸前,露出锁骨和一截白嫩的脖子。

“我总是在这儿,别装作你好像不知道。”西奥皱着眉头说。“就像你整个晚上都装作不知道莎拉·斯莱登的火热注视一样。”

“她只是为自己精彩绝伦的推理博取听众。”约翰耸了耸肩。“你能停止帮我注意那些并不存在的潜在浪漫对象吗?”

“哦,她们的存在可再真实不过了。”西奥扁着嘴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斯莱登和斯宾塞都是不错的女孩,尽管都是麻瓜出身,但斯宾塞小姐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才华、容貌、品德和家世都令人满意,连斯莱特林学院都有许多人期望得到她的好感……”

“啊,而你会满怀祝福看着我去追求斯宾塞小姐?”约翰勾起嘴角笑着说,“我原以为你对她评价如此高,是因为多少对她有些好感呢。”

西奥极慢地眨了眨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然后猛地合上了手中书本,大步从他写字台前穿过,带起的风扬起了羊皮纸的卷边,他闷声一直走到楼梯边上才戏剧化地一转身,微微提高了音调和语速说:“因为不像你,我是个聪明、友好、热情而且有理想的年轻人。晚安,克莱门特。”

说完西奥便迈动着长腿,迅速地消失在环行扶梯上。

约翰扬起眉毛,感觉到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淡淡的火药味。

他们相处的时间足够长,所以约翰知道当西奥称呼他“克莱门特”他实际上是在说“你这蠢材”。

他知道西奥确实有理由生气,因为他是有意激怒他的。而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点。约翰只是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精力和时间,他完全不感兴趣。

叹了口气,环视了一眼终于空寂下来,只剩余他一个人的公共休息室,约翰重新沾了沾墨水,继续对照草稿完成他的论文。

宁静的室内只听见笔尖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公共休息室门边的那只沙漏又自动翻转了一圈,顶端的刻度盘轻轻转动然后发出咔哒一声。

约翰打了个呵欠,他放下羽毛笔,喝了一口因魔法而温热的茶水,揉了揉眼睛,然后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论文。这之后,他取出龙牙柄的银匕首,裁下了足足写满三英尺长的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丝异样感捕获了他。

起初他以为是有风从某道缝隙钻入,带着低沉轻柔的吟诵声,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不可能,他侧耳倾听,而那声音仿佛绕着一个大大的圆圈,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随后又好似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公共休息室中央作为光源和暖炉的大水晶球闪烁了两下,然后突然熄灭了。

——那绝对不正常。只要公共休息室里有人,“思想之光”是不会熄灭的。

在黑暗中约翰绷紧了肩膀,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从刚才西奥拉开窗帘的那扇窗户透进的唯一一束冷清的星光。他静静伸出手想取出袖子里的魔杖,可是突然之间,他听到那声音骤然清晰,宛如在耳畔响起:

“——约翰……”

眨眼之间,他眼前的场景变化了:阳光从狭窄的小窗透进来,照在铺着米黄色桌布的就餐桌上,几把木纹被磨平的旧餐椅,裹着边角有些起毛的灰色椅罩的扶手椅摆在那石砌壁炉的边上,一张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印有淡蓝色的简单花纹的茶具,其中一只茶杯里还盛着冒热气的茶水,熟悉的由燃烧的木炭、陈旧的木家具和烤甜饼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约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一切看上去就跟他记忆中一样,只不过一切似乎都小了许多——或许因为他并不是曾经那个小男孩。他自己正坐在那个人常常占用的那把的扶手椅里,光滑的木扶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过去每当他尝试坐进这把椅子,双脚都碰不着地,而眼下却是刚好合适。

“这是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转身用魔杖指着那站在楼梯旁,微笑着望着他的人。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迎面重击了一记。

“……爸爸?”约翰呼吸不稳地开口道。

“约翰……”詹姆斯微笑着,用那熟悉的专注而温柔的眼神凝视着他,一步一步缓缓靠近。近到约翰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由墨水、阳光和教堂蜡油混在一起的熟悉气息。

然后詹姆斯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那手上粗糙的掌纹和茧还有温度几乎令他头昏眼花。

“约翰,”詹姆斯用那低沉轻柔的声音说,“好孩子,亲爱的好孩子……”

约翰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沉醉在他熟悉的温柔触碰中,闭上了干涩酸胀的眼睛。

“亲爱的孩子……”詹姆斯的话音方落,另一个更加低沉具有魅惑力的声音说:“……终于,我找到你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推开了——

那不是詹姆斯!

而是一个人形的黑影。一片纯然的黑暗。

约翰拼命扭动着挣开那魔鬼藤一般缠上他身体的触角,并在双手自由的一瞬间举起魔杖——

场景再一次变化了。

这里同样非常眼熟,这景象来自他的梦境。

他脚下的地面在崩裂,头顶是一片黑暗,四周则是被岩浆和烈焰吞噬的大地,灼热的狂风带着湮灭和死亡的气息,脚下碎裂的大地不断被吞没陷落,他倒退着倒退着,终于转过身朝着那被碎石铺就的蜿蜒崎岖的出路逃奔,遥远处那泛着白光的一点仿佛象征着安全的出口,呼唤着他向那里奔去。脚下的碎石在他踏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塌落,火焰和岩浆迸射而出,而他只能毫无停歇地狂奔,极高远处有着隆隆的鼓声,还有无数他无法听清的被爆炸和岩石的碰撞声淹没的低语声,他不断地奔跑,攀爬,最后几乎失去了呼吸连滚带爬地奔向那片泛着白光的出口——

他站在一扇直通头顶黑暗的巨大的门前,两旁是横看竖看都望不见尽头的宏伟石壁,而他的身后是崩落毁灭的大地,湮灭之声追赶上他并且越来越近,而那门闪烁的光芒看上去如此抚慰人心,如此安全……

他伸出手去……

“——约翰!”

就在他的手碰触大门的前一刻,他被抓着肩膀拽了开去——

约翰睁开眼睛,一双银白色的大眼睛凑在他的鼻尖前直直盯着他。

“……盖瑞?”

那确实是盖瑞·奥利凡德的脸,还有他那头惊人蓬松的卷发。

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写字台前,浑身都疲惫僵硬而且酸痛不已。

“你还好吧,伙计?”盖瑞皱着眉头,依然瞪着那双圆月似的眼睛盯着他。

“啊,”约翰用力眨了眨眼,缓缓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我想还好。”

“一进门就见你趴在这儿发出吓人的哼哼声,”盖瑞说着随意地团起手里那泛着银色流光的轻薄但是贵重的斗篷,塞进长袍口袋,“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约翰叹了口气,揉着肩膀问:“你又去禁林了?”

“是啊,”盖瑞从脚边拎起一只带盖的篮子,“采了些新鲜的蘑菇做早餐。最近马人们盯得越来越紧,我差点儿就被抓到了——似乎有独角兽被人攻击了,这让它们很紧张……真可惜,看来我想找它们弄些鬃毛的计划又要延后了。你想来点儿蘑菇吗?能让你放松放松,还能带给你有意思的幻觉。”

“嗯,谢谢,还是算了。”约翰站起身收拾着自己的书本和羊皮纸,看了一眼散发的温暖光芒的大水晶球。“我今晚有的已经很足够了。”他说。

第二天在早餐时,他听说了昨晚格兰芬多塔楼发生的小闹剧。

“说真的,点燃自己的床幔?”哈维·瑞杰比特笑呛了一口南瓜汁,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那真是挺棒的主意,也许下次我们也可以试试,安迪,这样夜里想方便时候就不会被滚下床了。”

“那只是你,哈维。”安迪·汤普森撇了撇嘴说。

“就好像他还没受到足够的关注似的,”蒂莫西·斯克林杰皱着眉头说,“那个邓布利多。”

早餐后离开大厅往城堡外走去的路上,他小心避开了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来回巡视查问的哨兵格拉汉·霍普,绕原路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时,他见到刚从一间空教室里走出来的阿不思,于是决定走上去打个招呼。

“噢,是你。”他没想到阿不思会吓一跳。“早安,约翰,吃过早餐了?”

“是的,你还好吧,阿不思?”约翰扬了扬眉毛,他觉得对方看上去似乎不大希望见到他,他朝被对方匆忙合上的教室门看了一眼。“我听说昨晚的事了。”

“啊,”阿不思眨了眨眼镇定下来,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是的,昨晚……”

约翰不知道对方的态度为何那么奇怪,于是试着开开玩笑:“魔杖走火?”

阿不思沉默着挑起了左眉,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之类的。一点儿小意外,不用担心,只不过被杰维斯先生小小记了一过,你知道他有多痛恨学生破坏学校财产。”

“啊,他简直每一天都生活在仇恨中。”约翰接过他的话锋说。

“感谢有我们的校医德温特先生带给他友谊和爱的治愈。”阿不思冲他眨了眨眼,那锐利的目光被平日里闪闪发亮的机智和风趣所取代。

“确实如此。”约翰勾起嘴角说:“真不知这对他们俩来说谁更幸运。”

“至少这也是我们的幸运。”阿不思笑着说。“我很高兴你今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约翰。”

“谢谢,阿不思。等到巴沙特教授对我宽大处理之后我会感觉更好。”

“那么祝你好运。”阿不思颇为真诚地说道。

约翰有些不解他为何忽然用如此镇重的语气,不过他决定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不思看起来决定闭口不提昨天山坡上的巧遇。

“你也是,阿不思。”他说道。“你也是。”

当他告别对方继续通往中庭的侧门走去时,他感觉到后方持续注视着他的视线,以及那之外的,在他皮肤之下骚动的异样感,还有脚下的地面幻觉般的晃动……这一切让他不禁紧张起来。

在他脑海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回荡:

‘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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