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莒之反

卫莒之反

平生瞧着甚甚寻常的事情,在临终之际全被推至眼前。这个时候,命运就显示出它的冰冷残酷了。

就像是卫珩,早在她重病的时候她就知道皇甫遗同卫郢在一起,说是皇后重病,做妹妹的进宫陪她,其实究竟陪的是谁呢,宫里没有人不清楚的。卫珩自然也清楚,不过她没放在心上。她巴不得皇甫遗爱情美满,快快乐乐,有个女人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就不必整日找自己的麻烦。

至于当初是如何被逼着同原本感情深厚,彼此恩爱的丈夫离婚,而后被迫嫁给他,这些事,卫珩则不大愿意去想。一个是她性子本就随遇而安,她那个原本所谓恩爱的丈夫,事实上,在利害的抉择下,也主动写了休书,抛弃了她,因此后来这人是不是被皇甫遗给害死的,卫珩也懒得追究。死了就死了吧,卫珩也不在意。

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没用,她恨皇甫遗也没用,恨卫家也没用,她只不过是个政治牺牲品,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入宫为后,她有什么资格恨谁呢?

她想,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如果你发现有个人是你的仇人,你会去报仇,杀了他。如果你发现全世界都是你的仇人,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丈夫,甚至所有不相干的人,都是你的仇人,都在逼迫你做一件事,你就只会跪下,认命了。

卫珩认命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是看着坐在她床前,握着她手,一脸痛哭流涕的皇甫遗和哀哀戚戚的妹妹卫郢,她却还是有一种爬起来将他们都掐死的冲动。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没觉得有多恨,到死时才发现心在剜肉淌血呢?正是因为要死了。要死了,再不恨就没机会了。要死了,怎么发泄都无所谓了。

素日的养成还是习惯性的让她选择了沉默。

卫珩闭上眼睛,忍着恶心,力道柔柔地挣脱开皇甫遗的手,声音低哑道:“皇上,我累了。”

皇甫遗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讲吗?”

他眼睫沾湿,眼睛发红,泪水扑扑簌簌而落。皇甫遗其实是个很俊秀的长相。卫珩一直不理解的是,这人为什么能一面做着恶心人的事情,一面装出一副深情不寿的嘴脸。其实真没必要。

卫珩道:“该说了都说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愿,你们。”她突然有些抑制不住,声音嘶哑变了调:“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们,都让我,安生一会罢。”

卫郢的声音带了哭腔:“姐姐!”

卫珩极厌恶这个女人,因为她同皇甫遗一样,都爱装着一副同自己感情深厚的样子,而在背地里做尽龌龊事。卫珩听到姐姐这两字就觉得荒唐,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胸中潜藏已久的恶毒话语:“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不是自己不吃,还捧着碗不许别人吃的人。谁让你母亲只是个出身低贱的侍婢呢,娘家没有势力,纵使父亲当初同意让你嫁给他,你也担不起那挑子。前一次父亲进宫来,我同他提过我死之后让你入继中宫的事,可父亲说了,一门不能出两个皇后,恐有抄家灭族之祸,此计断不能行。你熬了这么多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名没分,图的什么呢?”

她看皇甫遗冷笑道:“为了他的皇位?他有什么皇位,他的皇位是我父亲,是我舅舅搬到他面前的,他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他的圣旨还还不如一张破纸牢固,连我一个将死之人都能躺在这里羞辱他。所以你图什么呢,就图他这张脸吗?”

卫郢哭的泣不成声。皇甫遗白皙的面上还是只有泪水,两道秀挺的长眉敛在一片死寂的沉痛之中。他一声不出,默默流泪,任凭卫珩嘲弄。

看起来很可怜是不是?卫珩原本也觉得他很可怜,一个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任谁看了都要可怜,也不怪她的好妹妹那般心疼他。然而卫珩如今一点也不同情他,这个人,温柔着,可怜着就把你吸干了,咬死了。你被他捅的浑身都是刀子,还要看他伤心的哭泣,好像他多么挣扎多么痛苦多么有苦衷。

人家从来只闷声做事,任凭责骂,不解释。

卫珩只觉得恶心。

过了很久卫珩才平复住激动的情绪,缓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奉劝皇上一件事。这些年卫家,朝廷里都是父亲在做主,朝廷外面,多亏了卫莒坐镇荆州扬州,是以烽烟累起,而终无改姓换代之事。我死以后,皇上切莫让卫莒进京,否则他必反。我既是为了皇上的千秋考虑,也是为了我卫家全族不至因他一人而招来宰祸。父亲对皇上忠心一片,绝无不臣之意,只是卫莒,我恐怕他不会再听父亲的话了。”

皇甫遗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喑哑:“朕看也不想看到他,怎么会让他进京呢。只是他若是执意要进京,朕又怎么拦得住他。你这话要说也该跟他去说。”

卫珩听得这句,再没出声。

……

卫珩死后的九月十八日,卫莒引兵入建康,废帝,杀皇甫遗及其亲信宦官宋雅,刘竖。十月七日,太傅卫琰,中书令王藐一同到卫莒营中求见。

这两位一个是先皇后的同母兄,一个是先皇后的表兄,排场是够足的了,然而两个人在烈日底下等了两个时辰,日头都下山了,还没等到卫莒的接见。王藐是个急脾气,当场开骂:“这个小子目中无人,他不见咱们,咱们就走吧,王藐不才,今后没有这样的亲戚!”不顾卫琰的劝阻,愤愤拂袖离去。

卫莒这个人,虽然是卫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执掌兵权,但一直跟卫家其他兄弟不大友好。他是卫家在外的私生子,成年以后才认祖归宗,因此卫家人对他既拉拢利用,又心怀忌惮。卫琰独自等到天黑,才战战兢兢的被请进营帐。那卫莒正端坐在金案前。

这人相貌却颇美。他身上仿佛携带着某种胡族血统,长的白皙高大,眼窝深邃,目中泛着一种淡淡的暗紫色,因此大家都怀疑他是羯人,或者氐人的后代。卫家是中原豪族,出了这么一位长相的人物,的确感觉很奇怪。若不是因为他确实有着卫家人的血液,又手握重兵,卫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他的。

卫琰心中攒了怒意,进帐后严肃了脸训斥:“你现在是想要做什么?我们同意你率军进京,以清君侧,你却趁机妄行废立,擅杀大臣,现在朝野上下都在反对你,你想连累我们卫家满门抄斩吗?你若还有理智,现在就带着你的军队撤出京城,回你的荆州去,剩下的局面由我和父亲替你收拾。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卫家便再无你这个人!”

卫莒年近四十,不过因为没有蓄须,看起来倒比三十出头的卫琰还要年轻一些。他听着卫琰情绪激动的说了半天,只是茫然问道:“阿蕤也是你的亲妹妹,你只关心我,便不关心她吗?她地下有知,该会多么伤心啊。她临终之前都在写信交代我,要我不要进京,怕我连累你们呢。可是我七八年没见她了,她都死了,我怎么能不回来呢?她是被人害死的,我要给她报仇,谁害死的她,我就杀了谁。谁要拦我,我也杀。”

他声音非常低,非常的轻,轻的只听到声音,看不到嘴唇动。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古怪,目光始终没有焦点,兀自在半空中漂浮着。不像跟人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卫琰没想到他这副样子,一时心就凉了下来。他冷冰冰劝慰:“你别糊涂,没有人害她,她是病死。”

卫莒露出呆滞疑惑的表情:“可是她才二十七岁啊。”

卫琰道:“你既然爱她,就不该掘了皇后陵。”

卫莒好像沉醉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听懂卫琰说话:“我八年没见她了,结果打开棺木,只看到她的脸已经腐烂了,生了恶蛆。吓的我,当时就吓哭了,臭气熏天,熏的半个月都吃不下饭。我没有办法,我让人用最锋利的刀,把她全身的肉,一块一块剔掉,骨头一根一根理出来。现在她就躺在我的床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血水和臭气,你想看一看她吗?”

他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直往床边去,掀开床帐。玉席上赫然呈放着一具颜色惨白的尸骨,卫琰吓的心头一跳,卫莒捧起尸骨痴痴道:“她傻啊,不听我的话,非要回家,说这里有她的哥哥,爹娘。真是傻,你把他们当父母亲人,他们可不把你当亲人。你要是听我的话,现在一定还活的好好的,怎会像这样。”

他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旁若无人,嚎啕大哭起来。哭的肝肠寸断,东倒西歪。

卫看卫莒疯疯癫癫的样子,认定他是无可救药了,招呼也没打,冷着脸出了帐。参军杜欬,长史周颐得到消息,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挽留,卫琰怒道:“跟这种人还谈什么,你们不要命,尽管陪他送死吧。”

卫莒不理会周围下属,朋友们的苦心劝阻,终日只知道抚尸大哭。部属们见朝中对他废帝弑君之事反对甚众,形势不乐观,纷纷劝他退回荆州,他置若罔闻。他继续倒行逆施,很快又废了刚立了两个月的小皇帝,自己当起了皇帝,还把刚刚死去不久的文德皇后封为自己的皇后,那些原本支持他进京收拾皇甫遗及其党羽的士族们纷纷开始倒戈讨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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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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