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妍暄初识
第九章
阿妍四下打量着,倏尔发现了些有趣的物什,道:“可心,天理在那边。”
路一侧,立着一匹马,白驹毛色纯净无一丝瑕疵,似一匹流溢着莹莹之光的雪缎。马背上是一位少女,着男装,观其样式并不显贵,但少女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只有在金阙玉堂中才会养成的气度。青春少艾的面庞上五官姣美,一双流金眸子恰似烈日骄阳溢出灼灼的光华,若瞬间就可点亮人心。她擒着一根精巧的长鞭,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点着,唇畔勾着一抹闲闲的笑。
就这样,一人,一马,不远不近,优哉游哉地立着。
这男装少女着实标新立异,不一会儿就吸引了豪服青年的注意,他一脸怒容朝少女喊:“小子你想多管闲事?找抽!”
“找抽?”少女一笑,眸中灼灼光华更盛,令人难以逼视,“是极,找你来抽!”
言尚未落已然策马几步向前,长鞭一扫似灵蛇般袭向了豪服青年,少女皓腕一扬,再一落,男子便轻而易举被卷上天,再重重落地,还在地上甚有喜感地打了两个滚,瞬间,怂了。
男子甫一落地,便不复趾高气扬,比原本的小女孩还要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他的两个家奴此时也顾不上老汉和小女孩,冲冲上前扶他们家主子。周围人一片叫好之声,场面霎时热闹了起来。
可心转着眼珠子表示:“这恶人此般忒似我二伯家猪被宰时的叫唤。”
阿妍是个厚道的姑娘,觉得她此言甚是不妥,于是正色教育她:“可心,别侮辱了你二伯家的猪。”
可心:“……”
却见那豪服青年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架着灰溜溜爬起来,对着少女满目怨毒道:“你小子知道爷是谁么?阿六告诉他!”
他左边的那个家丁立即恶声恶气道:“咱们爷是礼部张尚书家的独子!你小子忒不知死活!”
张大公子疼的龇牙咧嘴却又得意张狂道:“听见没?你小子跪下来给爷磕几个响头,喊几声爷爷我错了,爷再考虑饶过你!”
少女也笑了,笑得长鞭在张大公子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以致张大公子不得不满目怨毒却缩着身子躲着点。她说:“礼部张尚书是吧?我记下了,但这闲事我还偏得管。”
“你……不知好歹!”张大公子气急败坏,他作福作威多少年从未曾见过这么个不吃硬的。瞧了眼一脸轻松活动手腕的男装少女,瞪了眼自家不成气候的两个家丁,又斜了眼一边瑟瑟发抖的父女两,张了张嘴巴,又张了张嘴巴,终是恶狠狠逼出一句:“你小子等着!”而后竟是要领着家丁离去。
来日方长,他回去总能弄清这小子的底细,然后……他这么想着,脸上已是狞笑开来。
“等等!”少女眸光一绽,手中长鞭已牢牢缠住了张大公子圆滚滚的脖子,轻轻一带便将他扯出了几丈远,少女悠然上前:“张大公子,你是否还忘记了留下什么?”
张大公子眼珠子鬼祟地转了转,不怕死地嘴硬:“你……你什么意思?”
“契书。”少女也不跟他废话,言简意赅。
“什么……契书?”张大公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捍卫私有财产的精神着实令人敬佩。
“少装傻!没有契约文书你捉人这般嚣张作甚?不乐意交?”少女微笑,灼灼的目光有着将黑暗捅出个窟窿以迎接熹微的力量,然后她的手一使劲——
“嗷——”这下张大公子的叫唤声定会令可心二伯家那已逝的猪喟叹“既生猪何生张”。
“在这,在这……”张大公子不得已屈服于恶势力了,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儿。
少女接过扫视了一遍,而后朝张大公子一笑,命令:“吃掉!”
张大公子傻了,张大公子的家丁傻了,可怜的父女两傻了,路人自然也傻了。
可心双眸亮晶晶:“小姐,这少侠好生有个性!”
阿妍笑得良善:“是极,作为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可谓更有个性。”
哗——
美好的幻想破灭,可心举着小笼包又怎么着都送不进口中了。
可心双目滴溜溜瞪着——
阿妍朝她笑得愈发和善温婉——
可心认命。塞了三个小笼包进入嘴里,狠狠地嚼了起来。
街上,张大公子亦是这般认命地嚼起了卖身契,周围一片唏嘘。
凝视着男装少女,阿妍摸摸下巴,起身对可心说:“你且在这里疗情伤,我去去就来。”
前面,张大公子在两个家丁的搀扶下黑着脸离开,男装少女下了马,给了那对倒霉却又幸运的父女俩些许银钱,又说了几句话,父女俩感恩戴德相互扶持离去,路人也渐渐散了。
少女静静伫立了一下,便欲上马离去。
阿妍这时微笑着上前:“请问,公子介意与我一游么?”
她一扬眸看向阿妍,阿妍方觉近观时她眸中光华更甚,流转间似有金光交错,惊起一片浮光掠影。很难想象,一个生长于金阙玉堂的帝京贵女竟会有这般的眼眸,极清极亮,似萃集了天下璀璨,人间明媚。
这时阿妍和明暄的初识。多年后,阿妍方知,明暄这双眸中,灼灼的是世间繁华,最明亮却又最黑暗的繁华,凝眸宛转,便是一曲盛世繁殇。
这些都是后话。彼时,明暄只是微怔了一下,她极少遇及这般状况。而后她便嘴角轻扬,挑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你一个小姑娘就是这么与陌生男子搭讪的么?”
阿妍温柔笑笑:“姑娘,别搞笑了。”
她:“……”
明暄唇一抿,低声说道:“你如何知晓?可是我扮相上有甚纰漏?”
她已经很细心了,描粗了眉毛,填充了耳洞,还用高领遮住了本应有的喉结处,声音亦刻意压低。所以刚刚阅女无数的张大公子才没有看出来。
阿妍浅笑着摇摇头:“并非如此。不过男子与女子在面相上本就存在相异之处,若有心观察亦会寻觅出几分门道。”
她闻言一笑,眸中金光流转,倒也无甚不快:“不过你一眼瞧出,却也是行家。”
厚脸皮的妍姑娘当然不会承认她已偷窥良久,她眨眨眼睛,复又提议:“那么,姑娘可有意与小女子同游否?”
她摸了摸白驹的头说:“小白,你自己先回去吧。”
白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然后撒开蹄子,伴随着“哒哒”声自行离去,竟是一匹通灵性的马。
她转身看向阿妍,在阳光下倍显明媚:“乐意奉陪,却不知去往何处?”
阿妍说:“非寻常山水名胜,却亦有独特风情。”
阳光再耀眼,也并非能照耀到世间的每一处角落。
城西剪子巷,帝京的贫民窟。阿妍和明暄刚刚拐进,便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巷外正值秋夏之交,暖阳冉冉;巷内,却似早已进入了寒冬。
阿妍和明暄都衣着平常,进来也未曾引起什么□□,然,也未曾收获善意的目光。路进一处低矮破败的平房前,一个鹑衣百结的妇人恰打开门“哗”一下泼出一盆水,将将泼在她们脚前,观妇人,她的脸上是经岁月和人情冷暖淘洗过后的漠然。
阿妍的余光瞥见少女,她的眉头,自进巷以来便蹙起。但阿妍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厌恶。
一处肮脏的青石旁,倚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面如菜色,瘦骨嶙峋,此时更是一脸病容闭目躺着边上。
阿妍弯下身,在他面前边沿凹凸的破碗里放下五文钱,然后直起身向前走去。
少女一直在默默看着这一切,直到两个人穿过了这条逼仄的巷子,才开口:“你为什么给他五文钱?”
“他病了,今天要不到钱,这五文钱可以让他买两个馒头。”
“那你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钱?他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姑娘应当明白的。”所以你也没有给那个孩子银两。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默了一下。
阿妍凝视着她。
“正如姑娘所言,我帮的了他今天帮不了他明天。但我猜测,姑娘可以救他们。”
少女也凝眸看着阿妍,继而宛然一笑,清声道:“你够大胆,也够聪明。与我从前遇到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不过挺有趣。”
阿妍浅笑。她猜对了,这样明朗豁达的女子,自然也乐意看到真性情的人。她想看,她就可以做到“坦诚相待”。
“这位有趣的姑娘,不知我是否还能再见你呢?”
阿妍想起了那什么牢子的中秋宴,她有些无奈:“我想,不久之后就会与姑娘再逢了。”
少女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而后便转动眼眸微笑起来:“好呀,到时候你可别惊讶!”语毕她自己又皱皱鼻子,有些懊恼:“你定是不会惊讶的。”
阿妍慢吞吞道:“那可说不准,我这人看见美人向来会惊之怔之,说不定还会撞到柱子上呢!”
她闻言弯眸而笑,熠熠的阳光撒下,她的周身都镀上了一层融融的光。
终其一路,她不知道她叫阿妍,她也不曾唤她明暄。
*
阿妍缓下了练琴,温府上下喜大普奔。对上温衡那张老怀欣慰的脸,再忆及不久前他说服她学琴时气壮山河的样子,阿妍有些心塞。
温衡请了太医院院首王臻来给阿妍看身体。王臻老爷子把着脉捏着须望闻问切吭吭嗤嗤了半天,表示阿妍伤了脑子,现在脑部淤血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如果记忆还是没有那么大抵以后也不会记起来。
温衡有点惆怅。女儿失踪十年,他其实是很想知道这十年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苦难与喜乐,她的娘亲……又是怎样离世。现在他只知道阿妍大抵是南方难民,去年年末的一场雪灾使南方许多村镇十室九空,这样去寻觅一个人的过去,委实不可能。那次本是他下江南赈灾,结果临时换成了五皇子北辰烨,否则……说不定在阿妍危急时,遇见的就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诸般可能,尽成怅惘。
矫情的妍姑娘这次却没有多愁善感,她盯着王臻老爷子的药匣子,突然来了灵感,似乎中秋宴上她不用凭琴技惊悚四座了。
妍姑娘对王臻老爷子和善一笑:“我听说有药物可以控制昆虫,不晓得王太医有没有这样的物什?”
……
阿妍从王臻那里得到了药物,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时至秋日,阿妍令府中人寻觅了不少天,都寻觅不到她所需要的另一样东西——萤火虫。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京郊有温泉,那里温暖些。阿妍准备隔日去那里看看。
午后,阿妍懒懒地倚在后院的秋千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是的,临时抱佛脚的妍姑娘依然在培养自己的闺秀气质。
温府起初只有温衡一个主子,现在多了一个阿妍,但依然是人丁稀少,除了护院,能进内院服侍的仆人,竟是寥寥无几,且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就凭这一点,阿妍觉得她爹安全性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
温府的后院也不像其他贵人的府邸那般花团锦簇,亭台楼榭中,点缀的是苍苍古木,古朴大气,却又透着沧桑与孤寂,秋风一吹,卷起片片残叶更添萧索。身居高位,从风华正茂的年纪孤身一人至今,温衡其实挺不容易。
杨成时常在阿妍边上感慨:“今年的秋日,却比往昔的春日都要明丽上许多。”
说这话上,眼中隐约有着泪光。
阿妍便看向天空,碧色如洗,偶尔有雁影掠过,余一声长鸣。
可心来的时候阿妍将将合上书页,她拎着一个鼓鼓的大布袋,仗着有几分功夫步伐相当威猛,便跑便嚷嚷:“小姐小姐,有人送了东西过来,你快些瞧瞧吧!”
阿妍便放下书,笑问:“可清楚是何人所送?”
可心答:“门房说是个小厮送过来的,那人只说给小姐,其余没说。”
阿妍接过布袋,感觉布袋的材质应当很好,轻巧、透气、软而薄,从外面还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阿妍轻轻颠了颠,心中一动,嘴角不自觉浮出一缕微笑。
“小姐,这里面是什么啊?”可心好奇地问。
“东风。”阿妍抬脚向房间内走去。
进入房间,关上门,拉上帷幔,房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阿妍和可心一齐目光灼灼地看向布袋,果然,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入目的是点点萤火,火星儿似的纷纷扬扬!
“萤火虫!”可心叫出声来。
阿妍打量着布袋,没道理做好事不留名啊。然后,就着幽幽的萤火,她在扎着袋口的布条背面发现了绣着的一朵小小血色梅花,诚然,绣工是相当好的,只是为何与她锁骨上的那朵这般相似?
“小姐,你看出这样的好东西是谁送的么?”可心问得很是时候。
阿妍笑笑:“我恩人。”
萤火虫之事涉及宫宴,不宜声张,以免被奸人利用,温衡也只是让几个人暗地里进行,可是,他却知道了,还这般明晃晃的告诉她他的知道,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阿妍抚着布袋的手,更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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