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他再度确认办公桌上的手机,纪海蓝依然没有传任何新讯息过来。

晴人那家伙成功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些担心起来。

看来,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打开办公桌下的组合抽屉,从第一格抽屉底部抽出一封上面写着「给时人」的信。

那是昭一爷爷私下留给他的一封信,爷爷过世前亲自交给他,说是跟遗产分配无关,只写了些无聊话跟一个小小请求,要他有空再拆开来看的信。

他之前一直想提起勇气拆开来看,但总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准备好,于是一直将信带来带去,最后放在了他每天待的时间比住处还长的办公室里。

他心里明白,看完这封信,他才能往前迈进。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信纸将之展开,昭一爷爷在病中依然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拜启,我亲爱的孙子时人。

今年切夏,有你常常回福冈看我,感觉连夏天的暑气都能战胜呢。

回顾我的这一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痛苦到连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也遇过,但也有很多无可取代的美丽回忆。人生当下的每一个时刻,我都尽力了,即使仍有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想我也没有愧对自己,努力地活过了我的一生。

时人,谢谢你总是包容着爷爷的任性,还为我完成了人生倒数第二个心愿,能有你当我的孙子,我衷心感谢上天。这里是任性爷爷的最后一个心愿与请求,我死后,请将我的骨灰分做两份,一半留在浅见家陪着我可爱的儿孙们,一半葬在生养我的故乡花莲港的那片蓝色大海——这两边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方,我在生时无法兼顾,请容许我死后同时存在于这两个地方吧,我仍然会好好地在夭上守护着你们,不会因此打折的。

不好意思又给你出难题啦,时人。爱问为什么的你,一定又要问我为什么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吧?虽然我想聪明如你一定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你不服气,我还是说出来吧。第一,拥有真正浅见家血缘的你,能做到许多爷爷做不到的事,即使仍会遭遇来自各方亲戚的质疑,我相信凭你坚强的意志,最后一定能为爷爷完成这个小小心愿。第二,与派你去台湾支社的原因相同,爷爷不想再纵容你逃避自己的过去与出身。再怎样痛苦的过去,不去面对,问题就永远不会解决。当年你还小,选择否定台湾的一切来让自己活下去,爷爷不怪你;但你已是成人,该是开始面对自己、接受自己、喜欢自己的时候了。你既是浅见家的后代,也是流着一半台湾血的孩子,不论别人怎么说,这两者都是你,没什么需感到可耻,也没必要刻意隐藏什么,你就是你,爱你的人自会明白。

时人,爷爷希望你能够如我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一样,把握你所在的这个没有战乱的平和时代,活过比我更加无悔的一生。听到没?虽然因为爷爷的能力不足,无法调解浅见家与你母亲之间的矛盾,而让你有了悲伤的童年,爷爷真的很抱歉。但我衷心希望已是大人的你能超越那一切,与被浅见家亏待的你的母亲和解,并且活出一个比我们都幸福的人生,我相信这也是你夭上的父亲所期望的。

最后,如果有哪个人是你绝不想见她哭泣的,请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别让爷爷到天上还得担心你的终身幸福呀。

又,海蓝小姐真的是很可爱呢,你果然是爷爷的孙子。

草草

平成年六月吉日

爷爷浅见.日野昭一

「又给我出难题……这个任性的爷爷……」

浅见时人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摘下眼镜,以食指跟拇指紧紧按住眼头。

就是知道自己看完信情绪可能会控制不住,才一直不想看这封信的……

一滴泪脱离了手指的压制,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流下来。

他在爷爷的葬礼上没有哭,冷静地克尽他长孙的职责,处理了许多繁琐的事务,甚至有一些浅见家的亲戚批评他冷血,居然对养育他长大、最偏心疼爱他的爷爷过世一事无动于衷,还亏爷爷将原本应分给他父亲的那份股权直接给了他什么的。

自从父亲过世,他一直觉得眼泪是无用的东西,哭得再多,也唤不回所爱的人,所以他停止流泪,甚至决定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流泪。

「爷爷,我为你破了例,你可要觉得很荣幸。」他沙哑低喃。

浅见时人放开手,任自己为世上对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流下泪水。

眼泪彷佛有种洗净作用,一并将他多年来郁积在心底的黑暗情绪冲刷而去,所有的悲伤、痛苦、气愤、不甘、挣扎,全在一滴滴的眼泪中,像排毒一样,从他心中流出去。

浅见时人痛快地流了一场泪,然后到洗手间,用冰凉的水将那些痕迹都冲去。

他抽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水珠,戴上眼镜,看着镜中眼角仍有一些红的自己。

原来哭还真的有疗愈作用,难怪她总是哭完就好了。

不过,一个男人哭,还是不太好看,他只允许自己今晚这样。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机看了一下,眉头又皱起来。

平常她固定早晚各传一次讯息给他,现在都晚上十点多了,她还没传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在意,他找出她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地拨了过去。

「快给我接电话……」

她没有接。

电话不断地被转接到语音信箱,浅见时人也越来越焦躁,开始改丢她简讯跟网络讯息。

这么反常,该不会真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等着我响应你吗?现在你却又躲到哪里去了!」他失去冷静,挫败地低吼出声。

浅见时人转身跑出洗手间,急促的皮鞋声在走廊上回响。

今晚,他一定要找到她,对她说出,自己终于下定的决心。

纪海蓝凭着一股冲动跑到浅见时人住的大厦楼下,才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谋了。

她原本想直接到他家楼下堵他,当面见到本人,总强过被已读不回或是挂电话,所以连封讯息也没丢、电话也没打,就搭捷运来到他住的那一区,走到他住的电梯大厦楼下的超商里等着。

可是她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行程,甚至不确定他今晚是否会回住处,还是在外地出差,甚至趁周末回日本也说不定。

一开始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把最近新买、一直没时间看的历史家传记拿出来边看边等,等时间越来越晚,她都耐不住饿嗑了两个超商饭继,开始觉得应该丢个讯息问问最近好像来台湾出差的浅见晴人他堂哥行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手机。

一定是离开会议室时太匆忙,忘在讲台上了。

但是她已从不到六点开始一直等到九点多了,总觉得如果他是加班,应该随时都要回来了吧,就这么放弃实在不甘心,于是就继续坐在超商靠窗的位置,一边不是很专心地继续翻着书,一边注意着出入大楼的人。

纪海蓝,你真的好疯狂啊,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堪比狗仔队了。

她一边在心里自嘲着,一边回头看超商墙上的时钟。

「十……十二点二十?」她吞了口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附近的捷运站末班车是几点?她赶得及回家吗?

「啊啊……为什么我要忘记带手机啊。」她拉拉马尾,深深体会现代人没了智能型手机就变智障的这个真理,现在她连上网查一下末班车时间都无法。

看着已过子夜、安静下来的街道,她挫败地叹了口气。

他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真是出师不利啊。

还是回家吧,时间真的太晚了。

她收起书,背上背包走出超商,深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她戴上耳机听音乐壮胆;怕真的赶不上末班捷运,在安静的人行道小跑步地跑了起来,人行道上的石砖被她穿的浅跟鞋敲出扣扣的清脆响声。

这双浅跟鞋好吵,连戴着耳机都听得到脚步声,她果然还是喜欢平底鞋啊……

就在她分神想着这种不重要的事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攫住——

「唔!」是坏人吗?她该来个回旋踢吗?

正当她准备要起脚时,她的全罩式耳机被人从后面摘下。

「不要再跑了!」传入她耳中的,是一句简短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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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蔚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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