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重生
彤云密布,雪飞梨花,今冬第一场大雪仍未停歇。古老的京都笼罩在一片晶莹纯白之中,喧嚣与浮华归于沉寂,平添了几分宁静与祥和。
兴德坊的卢府正生火造饭,几处炊烟袅袅升起,与飘扬的雪花缠绕乱舞,成了大房姨娘姜氏眼中独特的景致。
姜姨娘年约二十七,容长脸儿,五官精致小巧,尽显娇娜。
只是她神色焦灼,柳眉微皱,朱唇轻动,不时踮脚张望,按捺不住心急。
玉照阁内绵绵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婢女春杏搓一搓手,抱怨道:“二小姐每天都要睡这么久。”
姜姨娘斜睨了眼春杏,正要斥责,只见小丫头绿蕊疾步出来,歉然道:“叫姨娘久等了,快请进来,小姐方才被噩梦魇住了,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姜姨娘一听,心中微微一动,随绿蕊往内室去。
打起厚实的帘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很快融化了姜姨娘鬓边的落雪。
解下斗篷,姜姨娘才发觉地上躺着一滩温水,下人们垂首静立,屏气凝神。铺陈得锦绣舒适的热炕上,坐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小姑娘,上穿百蝶穿花云锦小袄,下系鹅黄-色丝绸裤子。唇红齿白,双腮柔嫩,白皙的小手紧握成拳,黑亮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着转儿。
姜姨娘不敢出声,向奶娘苏妈妈投去询问的眼神。
苏妈妈摇一摇头。
毓珠丝毫未注意周遭的一切,她突然放松了身体,长长地舒了一气。
她是真的重生了。
两天两夜了,她始终以为在做梦,可那温热的手巾,淡淡的熏香,以及奶娘柔软的掌心,却是真真切切地告诉着她,这世间确有怪力乱神之事,将惨死在利箭下的她带回了少时。
毓珠鼻尖儿一酸,眼眶已然泛红,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滑落。
心潮翻涌,情绪万千。
可她这一哭,着实吓到了身边的人,姜姨娘看了眼苏妈妈,试着伸手去拉毓珠,柔声唤道:“毓姐儿——”
话音未落,只见毓珠倏然转首,含泪美眸迸射出一股森森寒意,与那檐下闪着寒光的冰锥有过之而无不及,骇得姜氏连退三步,如同遇见了鬼神。
这孩子,别是撞邪了。
姜姨娘脸色尴尬,夹着一丝惊恐,手足无措地望了望苏妈妈。
毓珠却已恢复常态,淡淡地道了句:“哦,姨娘来了。”
姜姨娘“嗳”一声,“丫头们说你做了噩梦,现在可缓过来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毓珠敷衍地应道:“我没事。”
她心头早已掀起狂风骇浪,仔细回忆着生前的一点一滴,力求理清一个完整的脉络出来。
她是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和父亲卢景翰,究竟是从何时起,就被搁在了砧板上。
她不信三叔是临时起意,临时起意的人下手不可能那般利落、干脆、狠毒。
和她记忆中浪荡顽劣的三叔截然不同。
知人知面不知心,短暂的前世,她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姑娘怎么频频皱眉,哪里不舒服,可要说出来。”
苏妈妈轻抚她的额头,袖中透出来一缕熟悉的香气,一下子就冲进了毓珠心里。
她不敢想象,当夜她死后,奶娘和那些丫鬟们……
毓珠闭一闭眼,暂时压下一腔恨意,紧紧抱着苏妈妈。
她此时只想感谢上苍的恩赐。
她也明白,重生之路未必比前世平坦如意。
但为了一切爱她和她爱的亲人,她势必以十二分的战斗姿态,昂首踏上这条崭新的未知路。
现在她十一岁,还有四年的光景,足够她来扭转一切。
该清的账要清。
该报的仇要报。
以后都是她说了算。
……
见毓珠不停地打量自己,绿芜手上一僵,纳闷笑问:“小姐看什么呀?”
毓珠摇摇头,慢慢收了笑容,“你继续梳吧,我不看就是了。”
她就是激动,想把每个人看个够。
绿芜也不再追问,打开妆奁请毓珠挑选头饰,一旁的姜姨娘等得心焦,主动上前几步,开口道:“毓姐儿,先听姨娘说个事。”
毓珠这才意识到姜姨娘还在。
她点头道:“什么事?”
姜姨娘清一清嗓子,凑近道:“太太有喜了。”
太太?哪个太太?
毓珠怔了半会,方想起姜姨娘口中的太太是谁。
母亲王氏在她七岁时病故,父亲沉湎于丧妻之痛,两年后才在族人的催促下续弦再娶。当时父亲忙于公务,相看人家的事都交给了祖母和三婶四婶她们,最后和保定徐家订了亲,娶了徐家的三小姐。
徐家是书香门第,世世代代以读书为业,祖上也出过几榜进士,只是近年来家中男丁凋零,不免有些没落了。而这位徐三小姐,此前曾有过婚约,待婚期临近时,男方却患病离世,婚事便耽搁下来。待进卢家时,将近十八岁,也算是一个老女了。
京中待嫁的闺女那么多,不知祖母她们怎会相中徐氏,只依稀记得四婶有个哥哥也娶了徐家小姐,说徐家教女有方,徐家小姐个个礼教克娴,端庄柔顺。
父亲大概也没上心,一听对方性情品质俱佳,便点头同意了。
姜姨娘却有疑虑,她觉得徐氏命不好,把未婚夫给克死了,嫁到卢家绝非好事。
但她只是一个妾,哪里能左右大局,父亲为人又不拘小节,对这样的说法不以为然。
毓珠倒也没太在意,那时候她不到十岁,只要新来的主母好相处,她就没意见。
直到她撞见父亲亲自喂徐氏喝药。
徐氏那个药罐子,刚嫁进来就病了,扶风弱柳的,仿佛一根指头都能把她推倒。父亲怜惜不已,每日一下衙门,便径直去陪她,生怕她哪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被父亲冷落的毓珠,终于忍受不住,气冲冲地跑去了正房。
她一脚踢开帘子,看见娇弱的徐氏,枕着父亲魁梧的胸膛,一脸的幸福满足。
父亲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调羹,轻柔地往她口中送药。
那样温柔的父亲,不该只是母亲和她才能拥有的吗?
还说思念亡妻,不愿续弦,父亲简直是个大骗子,他和那些戏文里的负心汉没什么两样!
从那以后,她对徐氏便没好脸色,仗着嫡长女的身份,处处挑徐氏的刺。而徐氏第一胎小产后,严重折损了身子,彻底成了病西施,一日比一日消瘦。
更别提还怀得上孩子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往事,毓珠只觉滋味百般,有些堵得慌。
亲者痛仇者快,她以前是有多傻多糊涂。
父亲膝下无子,继母久卧病榻,这正是心怀不轨的叔叔婶婶们乐意见到的。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卢家现在虽无爵位,却是大姓范阳卢氏的一脉嫡枝,祖上也是才俊辈出,累世公卿,声望显赫。本朝开国之初,卢家家主卢达凭借赫赫战功,位列开国十二功勋之一,受封镇宁侯,?赫一时。
然而,到了毓珠祖父卢裕这一代,因卢裕脾气暴烈,折辱言官,而被当时倡文偃武的英宗皇帝削去爵位。
直至父亲于“西京之变”中立下大功,今上当众表示要恢复卢家的爵位,不久四叔卢景泽又荣登甲科,为卢家再添荣光,卢家复爵是迟早的事。
父亲是卢家嫡长子,由祖父元配张氏所出,按照宗法制,父亲是最具资格的爵位继承人。
她从未想过叔叔们会觊觎父亲的爵位。
父亲决计也没想到。
生死之际,被三叔抢走战马的父亲,正浴血奋战的父亲,那一瞬间该是多么的震惊、绝望和悲痛!
李培当夜话未说完,她大概也能猜到一部分。
齐王赵?是统帅,除了他无人有能力模糊事实、给父亲捏造罪名。
三叔卢景洪是知道内情的,并与赵?之间存在利益勾结。
虽不知赵?为何要陷害父亲,但可以确定三叔为了承爵做了帮凶。
的确,父亲当时尚无子嗣。
但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有。
唯有父亲不在了,爵位才能十拿九稳地落在三叔手中。
或将自个的儿子过继到大房袭爵;或买通卢氏宗族的长老,修改族谱,直接抹去祖父元配张氏的存在。
抢了父亲的生路还嫌不够,又与赵?同流合污抹黑父亲的名誉。
既能得到镇宁侯的爵位,还取代父亲成了赵?的座上之宾,从此攀上齐王飞黄腾达。
毓珠如何也无法想象,当年总爱给她买鸟雀的三叔,竟然会如此狠毒、包藏祸心这么多年。
长久以来,卢家几房和乐融融,兄弟间你帮我我帮你,几乎没有红过脸。
现今思来,一切表面的和谐,不过是因为利益冲突不够大罢了。
抑或是,戏演的太逼真?
“姑娘,姑娘……”
听见苏妈妈叫她,毓珠这才回过神,转身瞟了眼姜姨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正房那边为何没动静?”
前世徐氏也是这时候怀的孕,但没过多久便小产了,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
姜姨娘面露嘲讽,回话道:“听说已经一个月了,太太真是个有福的,想当初姐姐进门三年才……”她觑一眼毓珠的脸色,又道:“毓姐儿,也不知她这胎是男是女,要是个儿子,今后你父亲的心思就全扑在她母子二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