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喀啦」一声,断裂的声响在头顶响起,管沅心下暗道不好,想拉着灵修避开,谁知还是晚了——
「姑娘!」灵修眼睁睁看着烧断的梁木砸下,正中管沅的脚踝。时间紧迫,她想都没想,赶忙冲上前想搬开梁木。
然而灵修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姑娘,你怎么样了,这可怎么办?」搬了半天梁木仍分毫未动,一向沉稳的灵修也禁不住慌了。再不走就真的无处可逃了,火势蔓延过来,她们都会被这疯狂的大火吞噬,可姑娘被压在这动弹不得,她该怎么办?
管沅疼得汗如雨下,她知道此时就算把梁木搬开,自己的脚踝只怕也受了重伤,根本走不得。「灵修,你快走,赶紧找人来救火!」
「不!」灵修本能地拒绝,「我走了姑娘怎么办,我不能丢下姑娘不管!」
「你不走,没人来救火,我们都是死路一条,快走!」管沅用力把灵修一推。
前世她拖累了灵修和灵均,如果这辈子真的那般不幸,还是无法逃脱不得善终的命运,她不能再拖累她们,不能!
灵修哭喊着不肯离开,管沅却觉得自己被炙烤得太厉害,呼吸越来越浅,意识渐渐也有些模糊了,甚至出现幻觉——她怎么可能在这火海中看到他,一定是临死前的幻觉。
还记得第一次相见是庐陵水患之时,她严肃认真地泼了他一盆冷水,指摘他那张看似完美的药方究竟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地方。
后来他同她道别,她站在庐陵的田垄上作画,天是有些迷蒙的蓝,他轻骑简装,飞驰而来,却又勒马骤停。
「下次再来庐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到这田庄和老伯说一声。」她的语气疏淡有礼,却也只能疏淡有礼——她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一句话已是极限。
然而他却告诉她,「我大约不会再来庐陵了。」
沾了朱砂的笔彷佛有千斤重,从她如玉雪白的手心滑落,水色的裙裾瞬间添上一点血红,刺目地蔓延出诀别的沉重。
而今,在最后的关头,她蓄满泪水的眸中,竟倒映出他挺拔依旧的身姿,从那一片没有尽头的烈焰中出现。
周围的火光似乎淡去,只余她含着哽咽的呢喃,「我以为再不会见到你,到底还是上天垂怜,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少年避开火势,翻滚落地,穿过浓烈呛人的热浪,快步来到管沅面前。「过来帮忙。」他直接命令一旁的灵修。
灵修还在呆愣中,闻言马上去抬梁木的另一端。
少年一个用力,把梁木移开,刚扶起管沅,又听得头顶一声「喀啦」。
他拉过她护在怀中,往旁边侧闪,险险避开倒下的梁木,却因「嘶」的声响蹙起好看的剑眉——火星溅上了他的后背。
然而现下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大火在酒水的助燃下烧得更旺了。
他环住她单薄的肩,足下一踩,飞速穿过即将被火焰包围的出口,右臂挥出,挡掉了坠落的瓦片,向空旷地带跑去。
被拉起的那一刻,管沅猛然惊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幻觉。
那么,她是见到了……未及细思,她已被他带出火光包围圈,来到安全的地方。
周身热浪退去,远处火光照亮了京城的半边天,令她难以想像,自己方才竟是从如此一个魔窟般的地方被救出来。而救她的人……管沅抬起双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前世,她似乎都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他,他的眉眼很好看,却总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凌厉,紧抿的唇棱角分明。
然而管沅在这样的注视中,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模糊了这和记忆中完全重合的面容。
那是一张她从不曾忘记的脸。
少年将她放下,转身想要离去,把后背对向了她。
「你、你有没有事?」管沅看见他后背衣衫烧出的窟窿,想要做什么却不知如何下手,想走上前,才发现如今自己的脚根本不能用力。
跟在后面出来的灵修赶忙扶住管沅,「姑娘,你的脚……」
管沅一摆手,示意无碍,思绪却乱如麻。
是他,是他救了自己!可这辈子他们并不相识,她要说什么、要怎么说,她毫无头绪。
少年离开的脚步,在听到管沅的声音时停了下来,却不曾转头,片刻后,他再度抬步离去。
「感谢公子今日相救,请教公子大名,日后图报。」管沅见他想要离开,连忙开口相问。她虽还处在重逢的惊喜之中,理智却渐渐回归。他们并不相识,那一段经历只有她一个人知晓,因此她不想被当成疯子或傻子,而这样的举动,是在被陌生人搭救之后最正常不过的举动。
少年转过头,锐利如刀锋的双眸冷冷看了她一眼,却没人看见他隐在衣袖中紧握而颤抖的双拳。
管沅有些心惊。记忆中,前世的他,并没有这样慑人的眸光。
然而那一眼之后,少年迅速消失在街头巷尾,再无踪影。
管沅很想追上去,可她腿脚不便,若不是灵修扶着,她只怕就要摔倒。
她无言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想着他没有回答自己。
这是此生第一次相见,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重逢,即便不是在庐陵,即便是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事,她还是遇见了他。
可已不再有前生的相识,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那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或许,真的是一切都不同了吧……前世、今生……
双眸一闭,虚弱的她再撑不住的向后倒去。
「姑娘,姑娘!」灵修连忙扶住晕过去的管沅,「来人呀!救命呀!」
正月飞雪,靠在含露居的床壁上,管沅盯着窗外的一片银白兀自发呆。
「此事十有八九是管大姑娘做的手脚,否则为何好端端的,那木桩却在两辆马车之间倒下?而且若不是管大姑娘称病,姑娘也不会走这一遭……」
她还记得当日柳嫂的转述。
管沅托明掌柜去查失火的原因,加上她右脚脚踝骨裂,此时根本下不了床,一应事情都只能靠书信或是柳嫂转述,而正月十七,书房的窗外,灵均捡到一张笺纸。
笺纸上是熟悉的颜楷,内敛中含着锋芒,告诉她此事确实是管洛所为,只可惜没有充足的证据。
管沅把视线从窗外刺目的白中撤回来,「管洛那边有线索吗?」
灵均摇头叹息,「没有任何线索,不过大姑娘的身子,却是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天好起来,很好!」此时的管沅有些怒极反笑。她懂得为何管洛要谋害她,若她死了,按常理,婚姻结两姓之好,代她嫁到仁和大公主府的,可不就是管洛了吗!
只可惜管洛会错了仁和大公主的意思,倘若自己真的死了也轮不到管洛,仁和大公主看中的不是她的姓,而是别的东西。
「不过姑娘,那天救你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吩咐明掌柜和柳嫂去查——」灵均的话还未说完,已被管沅打断。
「救我的人……」她知道是谁,却又不知道是谁,因为她根本不知他的身分来历,「不必查了。」
回到府中清醒过来后,她思索了良久。好奇心永远是人的天性,这个从前世迷惘到现在的问题,她想要知道答案,然而如前世一般,就算知道答案又能如何?
前世,命运不在自己手中,知道答案也于事无补;此生,相见已晚,她已订亲,将会嫁作人妇,知道答案也无可挽回,而他,似乎也不打算告诉她答案。
那么就让这个答案,埋葬在那片火海之中吧。
早就该忘了的,忘了他,忘了这些事,只当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出手搭救,行礼,道谢,擦肩而过,再不相见。
她是齐允钧未过门的妻子,就算这辈子再和他相识,又有什么意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