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下集 第五十七章
朝母追悼会不久,楚云市委常委召开了一次会议。会前,市委书记章钦鼎走到朝旭身边,握着他的手关切地说:“老人家走了,走得很安祥,你也要注意身体,噢!”朝旭站起来,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章又问:“你母亲今年——,”朝旭接过话说:“78岁!”章“啊!”了声,回到了坐位上。其他几位常委也都对朝旭说了些安慰的话。唯独坐在会议桌那头的兦可鄞,却一直沉着个脸抽烟。当大家的议论稍稍停下来后,他斜着眼看着窗外,左手夹着烟,右手的中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冷冷地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作为我们这一级的干部要正确处理,正确对待,表现过了头就会有失身份。”朝旭一听“嚯!”地声站了起来,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家也都把眼光集中在他身上,气氛显得特别紧张。书记章钦鼎向朝旭作了个手示,意思是叫他坐下。朝旭坐了下来,仍气愤地说:“简直岂有此理!”兦可鄞却说:“还我岂有此理,你知道在殡仪馆你大声嚎哭,影响多大?一个省级干部在大庭广众中,象农村妇女一样失声大哭,成何体统?”朝旭将头仰靠在椅背上,眼泪又流了下来,书记插话说:“老兦啊!儿子哭母亲很正常啊!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兦可鄞不服不饶地说:“可他是堂堂副市长——!”一位副书记针对兦可鄞说:“副市长也是人啦!也都有七情六欲啊!何况是自己的母亲去世呢!这种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兦可鄞说:“我承认,儿子对母亲的感情可以理解,但作为省一级领导干部,再沉痛也要把握一个度。你们知道群众对这件事是怎么议论的吗?”朝旭使劲抽了一口烟,仍仰在椅背上,脸朝着天花板淡淡地说:“随他们怎么议论吧!”
这时,书记章钦鼎说话了:“本来呢——今天开会不是这个议题,既然把话说开了,倒不妨把这事探讨一下。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清朝的康熙皇帝玄烨,八岁即位,十岁时生母佟佳氏亡故,照看他的是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对他的培育,叫做费尽了心血,祖孙二人感情十分融洽。康熙对祖母也十分地孝顺,政治上言听计从,生活上无微不至。孝庄生活俭朴,不事奢华,平定三藩时,把宫廷节省下的银两,捐出犒赏出征士兵。每逢荒年歉岁,她总是把宫中积蓄拿出来赈济,全力配合、支持孙子的事业。她的表率行为,更使康熙皇帝对更加敬佩。有一次,康熙皇帝出巡盛京,但他总是念念不忘在京的祖母,沿途几乎每天派人驰书问候起居,报告自己行踪,并且把自己在河里捕抓的鲢鱼、鲫鱼脂封后,派人送回京城给老祖母尝鲜。还有一次,康熙陪祖母到五台山晋香,一到上坡地方,康熙都要下轿,亲自为祖母扶辇保护。孝庄与康熙皇帝这种亲密和谐的感情,是真挚的,毫无矫情。因为,康熙深深懂得,没有祖母的抚育、支持和严格要求,也就没有他康熙今日的辉煌;同时,他从长期的耳濡目染中,也看到了祖母的为人。他对祖母的敬爱是发自内心的,康熙二十六年,孝庄太后病危,康熙皇帝昼夜不离左右,亲奉汤药,并亲自率领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坛,祈告上苍,请求折损自己寿命,以增延祖母寿命。康熙在颂读祝文时,也是涕泪交横,他说:“忆自弱龄,早失估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极之恩,毕生难报……若大算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做孙子的愿意减少自己的寿命给祖母,也就是说,他愿意为祖母去死,嗯!这是一种感情是多么高尚、真挚?当然,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不久,孝庄还是死了。当时,康熙皇帝也是失声恸哭,以至于大臣们去劝他时,还被他反手一耳光打倒。康熙给祖母上了尊崇的谥号—一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因为,清王朝在朝形成第一个黄金时代,其中包含了孝庄的一份功劳和心血。”
兦可鄞听到这里,满不在乎地说:“这段历史我也看过,顺治皇帝临终时,本来是想叫福全接他的位,可孝庄却看中了玄烨,通过皇帝信赖的传教士汤若望做工作,才改立玄烨,也就是康熙,康熙是孝庄一手扶起来的。他当然对孝庄感恩戴德啦!”
章书记笑了笑,说:“秦始皇难道不是吕不韦一手扶起来的吗?吕不韦为了使秦朝长治久安,还费尽心血特地为秦始皇编纂了一本如何治理国家的《吕览》一书,可是,秦始皇感恩戴德吗?没有!非旦没有,而且把他给杀了。所以,看一个人是不是有情有义,最重要的标志是看他对自己的父母是否孝顺。如果这人对生他养他的父母亲都无所谓,可想而知,他对同事,对朋友,对普通老百姓会好到哪儿去?还有一个皇帝也是如此,这就是汉朝的文帝刘恒,他对母亲的孝顺成了千古佳话。刘恒的生母薄太后多病,他在处理完繁忙政务后,夜间经常亲自在母亲病榻旁陪伴。在薄太后患病三年期间,刘恒经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母亲所服的汤药,文帝都要先亲自尝过后,才让太后服用。母亲去世时,他痛不欲生。另外,国父孙中山先生,也是力张孝道的。他赞扬南朝齐道纪法师,一面躬亲侍奉母亲衣着饮食、大小便利,一面乐说佛法不倦,有人要代为照顾他的母亲,道纪法师却婉拒说:“生养我的母亲应该由我亲自来孝顺,怎么好麻烦他人代劳呢?”他的孝行因此感化不少的道俗信众。既便是杀戮一生的蒋介石,对母亲也是毕恭毕敬。当其母王氏,向其痛诉不幸身世,责骂蒋介石不肖时,对母孝顺的蒋介石,也老老实实地只好跪下听训。这些个大人物,乃至于皇帝尚且能这样,我们又有何不可?同志们啦!天下什么为大?父母!父母把毕生的精力全都用在了儿女身上了,想想,我们又为父母做了些什么呢?我就很后悔,没有为我的母亲送终,母亲去世时,我当时正在国外考察。回到家中看到母亲的骨灰盒时,我心如刀绞,人都差点昏过去了。我的一生是父母给的,我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当然,有客观原因可推,忠孝不能两全啦!当时母亲病重在床,自己并非不知道,不出国并不会影响什么,可心里痒痒的。出国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啦!忘到了脑后,说是工作,其实,说穿了,是玩心取代了孝心啊!回忆起来总感到对不起她老人家,这就是所谓的‘子欲养而亲不在’唷!”
一位副书记听了,说:“孝顺父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是,当前社会上不孝父母的大有人在,有的自己住着楼房,父母却流浪在外;有的自己抽着大“中华”香烟,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他的父亲却每天在外捡破烂,风里来,雨里去,他熟视无睹,心安理得。这叫人吗?”
兦可鄞仍坚持说:“不能否认,确有这种人存在。但是,孝顺父母不是看他在死后哭得如何凄惨、悲切、动人,关键是在生要对他们好,那才叫真孝顺哩!死了,哭倒长城又有什么用?那都是假的——!”
书记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父母在生时,人家对他不好?”
兦可鄞:“嗯!”
章钦鼎接着说:“我早年在政府办公厅公作时,就知道朝旭同志是个孝子,这次他母亲去世出现的这种情况是必然的,并非做作,根本不是作秀,也印证了人们赞誉的他对母亲的感情。当前啦!我们缺少的也就是这种人情味。市场经济把人性给扭歪了,只认钱,不讲人情。‘我们这一级’又算得了什么?再高一级也是父母所生嘛!我们这一级更要做好样子。过去有个说法,什么‘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亲爹娘。’现在呢!叫做六亲不认只认钱,有钱就是娘……。”
“还有的把上级当成他的爹妈,过年过节给领导送的礼,比一年给他父母的钱还多。有的人在领导诚惶诚恐,唯恐有失,而在父母面前却凶巴巴的,肆无忌惮,我见得多哩!”还是那位副书记插话。
章书记听了,颇有感慨地说:“是啊!文化大革命中造反的,首先是那些平时对你毕恭毕敬的;法庭上指证贪官的,全都是平时给你行贿送礼的……。”
“嘿嘿!”大家笑了起来。
“你们别笑,这些年来我算是慢慢看透了,我们在座的这些人最容易被别人利用,要警惕啊!”他眼光移向管组织的副书记说:“朝副市长这个事议议也好,你也可和组织部的同志探讨探讨,古人说,是孝必忠不是没有道理的。经后用人、提拔干部是不是也要考察一下他的家庭?那些个忤逆不孝的、搞家庭暴力的、在外面鬼搞十七的,尽管在单位表现再好,送的礼再多,红包打得再大,也不要用他。”
“嘿嘿……。”又是一阵哄笑。
“大家别笑!我觉得章书记说得很好。”这位管组织的副书记说“说一件事,就拿当前的高档烟、高档酒来说吧!人们说‘买高档烟的决不是抽高档烟的,而抽高档烟的绝对不是自己买的。’高档酒也是如此。现在几千元一条的烟,上万元的酒送领导,已经不稀奇了。我家里就有几瓶,不过每次都喝完了,我是抽烟喝酒的嘛!那些不抽烟、不喝酒的呢!这可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呀!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没有?现在有一个新型商店,叫做“礼品回收商店”,而且生意好得很,特别是过年过节后那一阵子,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我就碰到过那么一个厅长夫人,她刚从那个商店走出来,手里攥的那一大把钞票足足有一两万,她正往手提包里装,眼睛还四处张望,不料还是被我看到。她脸一红,给我打了声招呼低头走了。”
章书记严肃地说:“现在又进步咯!不须研究(烟酒),一捶定音,这就是打红包,免得你们到礼品回收商店丢人显眼。可谓挖空心思啊!过去是任人唯贤,现在是任人唯钱。谁的红包大,谁就上得快,工程、业务就可以稳操胜券。我们有些领导干部不顾后果,嗜钱如命,这怎么得了啊!”
兦可鄞抽了口烟,向着天空一嘘——!说:“别扯远了吧——!开会吧——!”
章书记说:“并没有扯远,这是互相关联的。就是看人看事是把睛球放在‘钱’字上,还是放在‘情’字上?”
兦可鄞不屑一顾地说:“那也不能感情用事呀!”
章驳斥他说:“这就是你的理解问题了。过去我们强调无产阶级感情,现在我们所讲的是事业之心,对人民之情。回过头来说,一个人如果连父子母子之情都没有,人民之情又何从谈起?我刚才讲的组织部门用干部问题,就是要注意扩大‘德’的内涵,这个德就包括我国的传统美德。在这方面,朝副市长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有才,更有德。”
“书记过誉了!”朝旭谦逊地说,接着他陈述了自己的看法“还是我来说说吧!对于可鄞市长的话我想过,应该说也有一定的道理,领导干部要防止感情用事。感情这个东西,既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前提,把握不好又最容易坏事。”
挨了半天间接批判的兦可鄞,这时向朝旭投来了一瞬感激与善意的目光,章钦鼎也点了点头,看着他俩。朝旭继续说:“我这人呢比较随意,忍不住,想哭就硬要哭,想笑就大声笑,憋在心里好象大病就要来临,我做不到,我也从不管这样做好不好。人嘛!顺其自然,如果说我这一哭,把个副市长给哭丢了,我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市长也好、平民也好、国家主席也好,都是父母给的。当时,我只有失去母亲的痛苦,我不会去想什么尊严、身份、形象、影响,我看不到殡仪馆的排场,听不见人们的话语,也不知道当时去了哪些人?我的心中眼中,只有离我而去的母亲,这比什么都重要。正如章书记刚才说的一样,康熙身为皇帝愿意为祖母减自己的寿,儿子可以为母亲不惜一切,直至生命。我并不认为别人的议论就是什么心理缺陷,我也不强求别人接受我的观念,世界之大,五彩缤纷。我请求尽快结束这场讨论。”朝旭说完,眼泪又止不住淌了下来。他不愿意使自己重新陷入当时那种无限悲伤痛的回忆之中,所以,他要求不要再议这件事了。
章钦鼎书记很理解朝旭的心情,说:“好!尊重你的意见,不再说了,也确实不应该提了。”
朝旭说:“书记!我想请假休息几天,行吗?”
章低头想了想,同意道:“行!好好休息几天,老兦哇!这几天就不要给朝副市长安排什么事了,让他安静地休息几天。”兦可鄞轻声答应道:“好吧!没什么重大事情,我不会叫他的。”章又对朝旭说?:“要不要去天子山、宝瓶湖等地去散散心?”朝旭说:“谢啦!书记!我哪儿也不想去。”说完,拿起公文包,起身给书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走出了会议室。
朝旭走后,章钦鼎对兦可鄞说:“老兦啊!你俩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呢!再有什么事不要在这时候伤他呀!谁又会用自己的母亲去作秀啊!太离谱了。再说哩!人家根本就不愿也不想说你什么,你一提再提,有什么意思嘛!”
那位管组织的副书记说:“兦市长,近一年来,我们开了多次会,朝旭每次都是让着你。今天,朝市长一句针对你的话都没有,最后还给你打圆场。”
兦可鄞不满意地说:“我又没有每次都为难他呀!真是的!我就是要对着他来又怎么样!要禾里就禾里(楚方言,意思是,要怎样就怎样。)”他把笔记本往桌子上“啪”地一扔。
“那……。”
“好了好了!别再纠缠这些了,过去了的事就过去算了。”那位管组织的副书记还想说什么,章钦鼎马上挡了回去,会议才开始接触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