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夫人,请你冷静。”祥清出乎意外的平静,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天,“到如今,有件事祥清也该告诉夫人了。”
藏晴转过头,看见他的脸色沉重,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并不想要听到祥清接下来所说的话,但她还是吞下了梗在喉头的沉重。
“你说。”
“在爷昏迷之前,他就已经留下了遗书。”祥清看见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如纸般惨白,眸里闪过一抹仓皇,似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为了免除日后争议,爷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召见了几名大掌柜,要他们在当时还是空白的绢书上签下名字,盖上手印,交代他们记着,日后见到那张绢书,无论其中写了什么,那都是他的意思,大伙儿只准照办,不得有异议。”
藏晴别开目光,不愿意正视祥清,仿佛只要不看他,就可以成功地逃避知道雷宸飞究竟留下了什么交代,就可以不必面对他正在危险的存亡关头。
“爷亲口对我交代,如果真有万一,要我去接澈儿少爷回来‘雷鸣山庄”,我想爷的用意,夫人应该清楚了才对。”
“不,他不是认真的,他不可能真的把‘京盛堂”交给澈儿。”她颤着声不敢置信地说道。
“爷不是交给澈儿少爷,是要交给夫人,由你辅佐澈儿少爷接掌雷家的家业,雷家没有后嗣,澈儿少爷是很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
“不!不!”当藏晴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大声地喊了出来,伸手指着躺在床上的丈夫,红着眼眶,愤怒地瞪着祥清,“他还活着!你的主子还有气儿!你现在提继承人,是巴不得咒他死吗?!”
“祥清不敢,但这是爷的交代,如果真到必要的时刻,我就会前去把澈儿少爷接回来,依爷的吩咐,让他成为雷家的下一任当家。”
“我不同意。”藏晴淡淡地说道,无视祥清,转身走到床畔,盯视着她夫君沉睡脸容的眼底闪动着泪光,“要澈儿接掌雷家,是因为宸爷没料到他会有孩子,现在,我肚里正怀着他的骨肉,这孩子才是雷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宸爷胡涂了,那纸遗书不作数,我要他醒过来,给我和孩子一个交代,在这之前,他休想就这样走了!”
祥清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可是,他能懂得她的用心,顿了一顿,点点头回道:“是,就照夫人的意思办,一切就等爷醒过来再说吧!”
“嗯。”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晾晾手,示意祥清退下。
在祥清离开之后,屋子里的沉静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敛眸定定地瞅着雷宸飞,眼光之中有着一丝决绝。
“没有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决定吧?宸爷。”她的嗓音十分平静,“我不会让澈儿当你的继承人,你的意思我不愿意照办,是你自个儿要我当家的,如果你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会让你后悔自己就这么走了的,我会的。”
所以,不要信任我!我不值得你相信!她在心里对着他呐喊,但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响应。
她真怕……怕他再也没有尘碍,就真的再也不想醒过来。
他竟然就连继承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真是不吉利!他竟然就连继承人都挑选好了!
藏晴痛苦地闭上双眸,强忍住心头一股子消散不了的凉意,不让自己再掉下半滴眼泪,就怕真触了楣头。
所以,她再也不掉泪!
她告诉自己,在他好起来之前,自己绝对不再掉眼泪!
从今以后,她绝对不再掉半滴眼泪!
在莲庆为雷宸飞开始解毒之后的第二十九天,天空降下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瑞雪,这场雪比往年都来得早,教人措手不及。
在这近一个月里,雷宸飞吐了两次血,一次仿佛在睁开眼睛,但是最后仍旧是昏迷了过去。
再二十日。
藏晴让人在他最爱的长廊转檐下张罗了长椅和火盆,将他搬到了屋外赏雪景,虽然他们方圆二十尺之内都被菊炭的火给烤得暖烘烘的,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地给他裹了最爱的玄色暖裘。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墨绘般的雪景,皑皑的白雪是留白的部分,而那因为冬藏而萧条的枝桠则是墨绘出来的线条,但是,即便在这隆冬时分,曼陀罗花依然有着深绿的颜色,大红的花朵在冰雪覆盖之下依然盛放。
再二十日,如果他最后没有醒过来,他的命就只剩下二十日了!
这个体悟让藏晴的心慌颤不已,可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坐在他的身畔,依然一如以往地跟他谈天说地。
“今天,咱们的孩子踢了我肚皮一脚,踢得我好疼,你帮我骂骂他吧!你是他的爹亲,他该会听你的话才对,我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这孩子会很喜欢你这个爹亲,我娘说,当娘亲的直觉很准,我一定不会说错,所以,当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会愿意睁开你的眼睛吗?宸爷,这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就不愿意睁开眼睛来看看他吗?”
她柔软的嗓音之中有着怨怼,得不到他的响应,只能哂笑。
她不愿意去想他永远再也醒不过来。
哪怕只是去想象那一点可能性,她都不愿意。
说她自欺欺人也好,在她的心里,一直想着他随时都可能会醒过来,说不定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对她说话了呢!
所以她不愿意去想,想着他只剩下二十日的寿命!
“我已经打算好了,等开春之后,就让澈儿和陈嫂他们来京城,我已经给陈嫂找好了一间铺面,让她开家大饭馆,我不给她收租,只要生意好过一个数目,我再给她收盈余的两成,这样应该不过分才对吧!我想过不收,可是依她那直率的个性,绝对是不会白领我这份情的,与其让她的饭馆开不成,不如我就退这一步,让事情圆满了再说。”
藏晴看着他苍白的脸庞,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已经想不起当初他那双阴厉如毒蛇般的目光。
如今想来,那狠毒无情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真心的面具。
她泛起微笑,轻轻地在他的眼皮上啄下一吻,凑在他的耳边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说完,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沉睡不语的脸庞。
“你能听见的,是不?那时候你听见我对你说的话,现在,你也能听得到我方才说的话,对不对?”
藏晴轻吁了声,娇颜偎贴在他的胸膛上,握住他的手,听着唯一可以证明他仍旧活着的心跳声,眸光顺着瞥向院子里被白雪给覆盖着的曼陀罗花,那盛开的茜色花朵在冰寒的天里依旧载雪而荣,那颜色像血似般的殷红。
即使是被冰雪所覆,但那红色的花朵依旧没有丝毫的损折。
她想,他也一样的,此刻的他只是被冰雪所覆盖着,只是那冰雪太重太沉了,才会教他承受不住,但是,他的生命在冰雪之下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他的心跳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会好的!他是一个如此无所不能的男人,绝不会被轻易打败。
所以,她只需要等待!藏晴贴靠在他胸上的娇颜泛出微笑,缓慢闭上了双眼,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
等春天来了,等这雪融了,他就会苏醒过来,在这之前,她会好好替他撑着“京盛堂”,撑着他所打下来的这片天……
温暖的日阳照融了屋上的积雪,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前的石阶上,一旁的石砖之间积了个小水窟,水滴在窿里,像是春天轻快到来的脚步,声音煞是清脆好听。
但春天其实还远着,这不过是冬季里突然起来的一日暖阳,将大地都给晒暖了,把连下了几天的积雪都给融化了。
雷宸飞从长沉的黑暗之中缓慢转醒,第一个念头是他听见了水声,清脆而且响亮,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一池清泉里,感觉飘飘荡荡的。
他觉得恍惚,微微抬动了手臂,扯动身体的一瞬间,他浑身无一处不疼痛,像是灵魂占据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躯,每一处都在与他抵抗。
“醒了吗?雷大当家,是该清醒了。”
在他的耳边响起了莲庆的声音,但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听着那嗓音感觉既真切又模糊,“大师?”
“果真是命不该绝吗?这都是命,是你的命,是她的命,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不该断绝啊!”那嗓音里充满浓厚的笑意。
“是你救了我吗?”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雷宸飞甚至于不肯定自己是否有开口,抑或只是在心里想着。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命不该绝。”这句话像是一道光般闪过雷宸飞的心上,下一刻他就感觉耳边恢复了寂静。
当雷宸飞终于睁开双眼,十分吃力地坐起身,却发现房里根本就见不到莲庆的存在,好半响,他只是静默着环视周遭,不发一语。
守在一旁的祥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主子缓慢坐起身,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是决定究竟今日是他主子再生之日,抑或者是死期的日子!
“爷……?”总是冷静如祥清,还是忍不住激动地红了眼眶,“奴才去请夫人过来,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不,你别去。”雷宸飞唤住了他,“让我自己去找她,过来扶着我,我不要别人代我告诉她,我要让她亲眼见到我,知道我醒了。”
“好!好!”祥清以衣袖擦掉泪,上前扶住了主子。
雷宸飞把自己的手搁到他的臂肘上,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的手使上力,最后能站起身,却还是全靠这位忠仆的扶持。
他转眸与祥清相视了眼,泛起一抹苦笑,提起脚步走出了第一步。
“爷,请慢着些,奴才会一直给您扶着。”祥清笑着说道,心里笃定哪怕这一小段路要走上千年万载,他也不会离开主子的身边半步。
雷宸飞笑着点点头,但是没有打算放缓脚步,因为在他的心里渴切地想见到他的晴儿!
虽然每一个动作对他而言都很吃力,每走一步,对他而言都是痛苦且困难万分,就像一个幼小的婴孩般,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是摇晃不已。
他觉得全身的每一吋都在痛!
但是他的心却为了这痛楚而欣喜若狂,因为这证明了他还活着!
晴儿。
他在心里呼唤着她。
“告诉我,我究竟睡了多久?”他转头望向祥清,神情认真地问道。
“半年了,爷,整整十六个月又三天。”祥清泛起苦笑,“爷整整让夫人等了六个月又三天啊!”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
藏晴没有忘记,而是不敢面对。
她害怕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就这样静静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所以,她从雷宸飞身边逃开了,她着急掌柜们到山庄里议事,就像是平常的日子一样,说话的口吻冷静而稳重。
“不成,这批阳羡茶的货色不好,值不上这么高的价钱,让人去回话,就说如果要“京盛堂”答应收这批茶叶,就要答应我们开出去的价钱,只有其中三分之一的上等茶叶咱们可以照他们的开价收购,如若他们不答应也没关系,让他们知道咱们“京盛堂”不缺他们这笔买卖,明白了吗?”
“是,夫人的意思奴才明白。”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藏晴转眸望向李伯韬,才想向他确认前些日子交办的一件差事时,耳边传来了唤她名字的声音。
“晴儿。”
一瞬间,藏晴仿佛听见了雷宸飞唤她的嗓音。
她好半响不能动弹,却仍旧坚决这不肯去想,她好怕祥清随时会来告诉她雷宸飞已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