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请问,眉姐姐是住在这儿吗?眉姐姐,雷舒眉姐姐。」
问日莲从载他过来的马车蹦跳下来,红嫩嫩的嘴儿一开口,就是东一句眉姐姐,西也一句眉姐姐,好像他与雷舒眉早就亲热得跟自家人一样。
「雷鸣山庄」的门房与护院,看见就像画里菩萨座前,金童般的孩子,粉团般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他们也想跟着他一起笑。
他们想,人家都说孩子最天真没心眼,而且听他喊「眉姐姐」,喊得十分亲热,想必与他们小姐真有几分关系?
当雷舒眉在偏院的小花厅里见到问日莲时,看着那张笑咪咪的嫩圆脸蛋儿,立刻就知道为什麽平日里,总是要再三盘问,确认身分,才准为来客们领见给主子们的「雷鸣山庄」,今儿个门禁会如此松弛,轻易把人给放进来。
问日莲一看见还以白绸缠着头上伤处的雷舒眉,谁也不必替他介绍,他就知道她是惊鸿堂哥要他来见的正主儿。
「眉姐姐,我的名字叫做问日莲,姐姐可以叫我莲莲。」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完,面带雀跃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姐。
「嗯。」雷舒眉淡然颔首,这两天,她简直就像是囚犯般,被她爹下令不准出家门半步,从小到大,难得被禁足教她心里有点闷。
她觉得自己没有大碍,这不能吃能走吗?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莽撞,把爹娘都给吓坏了,所以只好乖乖听话,安分直到她爹肯放行为止。
「姐姐可以叫我莲莲。」他又说。
「好。」她听见了。
「姐姐一直都没叫我莲莲。」
「啊?」这小孩是怎麽一回事?她迷糊了。
「姐姐还是没叫。」
这时,雷舒眉看着那张嫩呼呼的小脸已经撅嘴红眼,拧起包子般的皱折,她终於回过神,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先喊他一声「莲莲」。
在今天之前,雷舒眉从来觉得自己不太喜欢小孩子,但眼前这个圆脸小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教她满心欢喜,好用力才忍住笑出来的冲动,也好用力才忍住不要扑上前去,一把将这白白嫩嫩的小东西给抱住。
如果要说问日莲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很快与人打成一片,不过,前提是要他所喜欢的人,他喜欢惊鸿堂哥,也喜欢眉姐姐,一看见就喜欢。
不到一会儿功夫,雷舒眉已经让人备了点心茶水,倒不是因为知道他姓问,必定与问惊鸿有关,而是这个莲小子确实讨人喜欢,见到她额上裹着伤布,好替她心疼的样子,直说他娘在他受伤时,都会给他吹呼呼,直问她娘有没有也给她吹呼呼,有吹呼呼的话,痛痛的地方会很快就好……
最後,他拗着她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仔细地吹了几口气。
如此教人疼爱的孩子,雷舒眉真希望他家惊鸿堂哥对她,有他一半亲热就好,再不然,一半的一半,她也是可以不计较的。
最後,问日莲说只与娘亲约好出门半日,赶着回去了,临去之前,才想起今天自个儿是来送信的,把信交给雷舒眉时,一再地要她保证必定会看信,得到她的承诺之後,才好开心地离开。
雷舒眉拿着问惊鸿给她写的信,不急着拆开,只是以双手拿在面前,一语不发地看着纸质极特别的信封,半晌,弯起嘴角,笑了。
「小姐,你笑什麽?」青青对主子喜欢上问家少爷的事,知道得最是清楚,却是不解她为什麽只是看着信封就笑了。
「青青,今天这一出,这算是在上演『西厢记』吗?」雷舒眉转过头,笑眸看着她的丫鬟,「我在笑,笑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做上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我的小红娘,是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我的那位张生,竟然可以是问惊鸿……青青,你一定不相信,在今天之前,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呢!」
「小姐高兴了?」
「……不。」
没料到会得到小主子否定的回答,青青楞了一下,看着她的小主子忽然收敛笑意,再次低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着手里的书信,眼神之中已然不见刚才的娇羞,淡淡的,带着一丝冷意,就像是被一盆冷水给化开的糖蜜,气息之间,仿佛仍旧可以嗔到蜜香,但滋味却淡到尝不出一点甜味。
「不。」
雷舒眉再一次重复,娇柔的嗓音之中,透出了比刚才更加强硬的气息,「我要的,不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其实,在雷舒眉摔马受伤那一天,问惊鸿彻夜未眠,想了许多。
先前,他对於要娶元润玉为妻之事,是说不上乐意,却也不感到任何抵触,对他而言,就是娶一位合意的妻子,然後与她生子,尽他身为问家子孙,「云扬号」少东家的职责,顺他爹娘的意愿,过完这一生。
如此,他谈不上乐意,却也没有不满。
直到他遇上雷舒眉那个疯丫头。
她总有本事教人为她操心,也总有本事教人忍不住要动气,或者,他有时候会觉得与她在一起很有乐趣,所以,才会明明觉得她有点烦,却在她每一次纠缠他的时候,不明确地表示拒绝。
这世上,竟然能有一个人,可以影响他的喜怒哀乐,对他而言,是很新鲜的体验,永远想不到她下一刻还会做出什麽夸张的傻事,或疯狂的事,让他舍不得轻易的就与她断绝联系。
或许,很快就腻了也不一定?
在他的心里,总有这个想法,但却不期待它的早日到来,甚至於在他心里的幽微深处,有一丝丝狂想,或许,雷舒眉永远不会令他感到烦腻也不一定。
直到她从雪涯的背上摔下来,他才知道,原来她不止是能够令他感到新鲜有趣而已,他对这个疯丫头原来还会有不舍与心痛的感情。
这时,他才知道,其实在先前早有许多、许多次,他会在她面前当肉垫,为她打跑坏人,为了不让她从哪儿摔下去,他总会小心防范,却不想,她最後却是因为他想要证明她感情的自私而受了伤!
他很自私。
自私到只想这世上唯有他一个人可以欺负她,可以逗她,换成了别人,他绝对不允许,绝对会保护她到底。
如此说来,他是不是喜欢上雷舒眉了?
其实,他并不是十分肯定对那个疯丫头的感情,但是,比起娶元润玉为妻,在他的心里,更想要与他共渡一生的人,是雷舒眉。
今天的「云扬号」总号里,难得问守阳与问惊鸿两位东家都在,父子两人与号里的掌柜与伙计们一起商讨事情的景象,已经好一段时日不曾见过,在「云扬号」里做事的老人们,心里都有数,不出数年,东家是必定将掌事的位置正式交给少东家,所以若非事关紧要,问守阳不太过问儿子所做的处置。
其实今天也不算有什麽大事要处理,不过是身为东家的问守阳例行的巡视,花信风过,已趋炎热的午后,总号後院里,问家父子两人吃完凉饼,一起享用西瓜冰碗,同样的冰碗,今天总号里的大伙儿们,都是见者有份。
就这一点周到细心之处,问惊鸿从他娘身上学得微妙微肖,出自真心或拢络,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你说雷家的千金在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为什麽?」
厅前廊下,问家父子分别坐在两张交椅上,中间搁着一张宽几,上头的西瓜冰碗还剩下小半碗,冰已融了大半,各色的水果与蜜饯,在冰糖水里半浮半沉,看起来仍是十分可口。
「这一切,全拜娘之赐。」问惊鸿噙着笑,低头看着手里的红梅雨花石,以拇指腹心轻揉慢捻,盘着石上的纹路。
「你娘?」问守阳笑了起来,没想到儿子看上的女子,竟然会扯上自己的爱妻,摇头不认同道:「鸿儿啊,爹实在看不出来,人家姑娘喜欢你,与你娘有什麽关系,就算你这长相与你娘有几分神似,但还是像爹多一些,是不?」
「爹知道娘有一本书,是当初震叔的爷爷给她的?」从小,问惊鸿与秦震和秦勇两位叔叔,都算是熟稔,两位长辈都对他很好。
他比较喜欢游历广阔,同时也聪明能干的震叔,胜过於心地虽好,但是少了一点变通的勇叔,听说震叔当年是喜欢他娘的,不过被他爹给横刀夺爱了,对此,他爹表示自己不以为当年震叔有任何机会抢走他娘,对於他爹的这种说法,他娘只是笑而不语,与其说是默认,不若说是不予置评。
问守阳看儿子脸上露出有点诡谲的笑意,不知道这小子又在心里如何嘀咕他这位爹?他不想追问,就怕这儿子学自个儿娘亲,最会泼他冷水。
问守阳点头说道:「那本书我知道,拜这位秦爷爷之赐,你娘不止是各色的棋下得好,就连赌牌的技术都异常高明,她说大半是秦爷爷教的,再加上後来她研究过老人家以毕生经历,所写下的术法秘笈,融会贯通之後,她说,除非真的遇上高手中的高手,要不,她都能应付得过来。」
「那本书,娘在我十五岁时,给我做了生辰礼物,娘教了我一点,後来我自己也有研究,这几年,震叔来京时,我也请教过他,爹可知道,那本书里,不止是教赌术,还教人出千,以及如何识破老千手法?」
问惊鸿的目光从石头上抬起,笑视着亲爹微讶的面色,又道:「娘当年给我那本书时,对我说过,就算今天爹穷得身上没有分文,她也有能力养得活爹,我相信娘所说的话,爹,娘她真的很爱您啊!」
「嗯哼。」问守阳不想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地闷吭了声,想到当初唐家老太爷在世时,曾经在寿宴上开赌局,让他的妻子必定要加入一份,那个时候,她总是能够决定赢或不赢,这也是因为她能在赌局里出老千?!
不成,这他该回去问清楚才可以!
问守阳不介意自个儿的妻子会不会老千之术,而是很介意他家儿子都知道的秘密,他这个爹竟然被妻子给瞒在鼓里?!
问惊鸿知道再说下去,亲爹就要恼羞成怒,很识趣的又把话题兜回他与雷舒眉的事情上头。
「眉儿对我说,那天大概是去年的冬至前後,她在天桥边看人卖艺,听说当天从外地来了几组相当厉害的尖挂子……」他顿了一顿,想到那天她说的时候,自己也是听得迷迷糊糊,遂想到要与亲爹解释一下,「挂子说的是这些江湖人物,尖挂子说的是确实有真本事的高手,眉儿喜欢看这些人耍真功夫,以作为她写武侠小说的参考资料,却没想会见到我路过,一时兴起破了一群老千们的赌局,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好玩,说起来,那也不是我第一次坏人家设的局,有时候,我会故意经过天桥或闹市,给自己寻一些不大不小,处理起来也不麻烦的乐子,但就是那一次被她给瞧见了,她说,那个时候的我,看起来与她笔下的小痞子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她喜欢我有点坏坏的样子。」
就比如他逗她时,偶尔露出的顽劣表情。
问惊鸿有时候已经弄不太清楚,到底性格糟糕的人是他,抑或是她那个喜好不太一般的疯丫头?
问守阳不发一语地看着伸手从冰碗里拿了一块西瓜出来吃着的儿子,好一会儿功夫之後,才道:「这事,你想瞒着你娘,爹答应帮你,爹想,还是暂时别让你娘知道,让你与玉儿婚事生变的起因,竟然是五年前,她自己亲手埋下,爹真怕她一时想不开,气呕到心肝都要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