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际,一片片鹅毛大雪又翩然飘下,她看着元润玉把手伸出水榭檐外,捞了几片雪花在手心里慢慢融化,丝毫不见她因为曾经差点就被雪冻坏了双腿,便对冰雪感到害怕恐惧。
这或许就是沈晚芽喜欢她的原因,从来不对无谓的事情,怀抱太多的心思,无论是对人对事,或是对物,不会因为曾经伤害过她,她就变得抗拒,甚至于是厌恶,若问她原因,她一定会说:「冰雪并非无情伤我,是下雪的时候,我自个儿在雪里被冻着,冰雪原本就是冻的,又不是故意要伤我,才变得那么冻,说到底,是我自个儿不对。」
曾经,在身为『宸虎园』小总管,被人们誉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沈晚芽,却在那一刻,被一个孩子给点醒了。
物本无心,人自伤之,若人无畏,何惧之有?
从那一天之后,她更能够放宽心,凡事笑对,也在心里更加疼爱元润玉,只是心里觉得这孩子拥有这般单纯的心思,却生了一张明艳而强悍的外表,更别说在这孩子背后的身世……在在都让她不免生出许多担心。
虽然,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与见识,玉儿这丫头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里却一直埋藏着一份恐惧,就怕哪一天,玉儿遇上一个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里觉得讽刺,她一直就不喜欢自己的为人与个性,所以对于玉儿会遇上一个像她这样善于心计的人,像这样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万一,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早在她的心里萌芽许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的决定。
「玉儿。」沈晚芽站起来,款步走到元润玉的身旁,执起她一只手,敛眸笑瞅着她抬起相对的娇颜,柔声道:「开春之后,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让鸿儿去办,我想,这一趟,你跟着他一起出门吧!玉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细细听着,先别急着回答我,如果,我说……」
这时,水榭外,鹅毛大雪纷飞势骤,沉重的水气,让雪花落地时,发出了如潮般的沙嚓声,阵阵不绝,掩没了沈晚芽对元润玉娓娓说道的话语,或许,是主仆两人十余年相处的感情,让元润玉在听完之后,表情有一瞬讶异与抗拒,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对着她的夫人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颜,让那一间小小的水榭,在这冰天冻地的雪白之间,显得温暖洋溢。
只是,诡谋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这一刻,也决计没有料到,往后事态的发展会完全失控,那一块她曾经有过忧虑,却以为沉寂了十余年,只要元润玉继续秘密保存下去,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的羊脂玉佩,就在不久的将来,终究还是因为一次意外,掀起了几乎夺去元润玉性命,甚至于株连许多人命的轩然大波……
元月十五,上元节——
元宵前后三日,朝廷不执金吾,特许弛禁,让民间百姓们能放三夜花灯,昨儿个是首日,市肆里已经是热闹万分,人头钻动,今儿个听说还有各色的花灯可看,别说各家的毛娃儿闹着不睡觉,就连大人们也安分不住,携老带幼,出门赏花灯,顺道逛夜市,尝遍美味的夜宵小食。
平日里热闹的商锈街坊,一家家悬挂上斗大的红色灯笼,艳艳的火光,成串成串的从大街的这一头,绵延到那一头,拐了个弯儿,仍旧红红火火的张扬着喜气,远远的望不见止处在何方。
只是,虽然人潮众多,宛如绵延不止的水流,但是,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人们并非漫无目的的逛走,大半的人都知道,今儿个出来的重头戏,就是几个大商号赞助所置办的大花灯。
其中,由『京盛堂』所一手主导,设置在东坊大街「泰一神殿」广场上,百尺高的火花灯树,那辉煌的火光,更是老远几条街外就能够瞧见,只是也因为热闹非凡,所以越接近「泰一神殿」,人潮就越汹涌,几乎已经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但越是挤不过去,人们的兴致就越高昂,非去不可。
更别消说,自古以来,在上元节,就是祭拜泰一这位上古之神的日子,而且人们老早就听说,『京盛堂』延邀了各州府地的小吃摊贩,在广场上一字摆开,来的都是各地的妙手好厨,以及连有钱大老爷,砸了千金都还请不动的梨园名角陆苏雨青,今夜为『京盛堂』特别破例,要站上精心搭设的神庙戏楼,献唱失传已久的古祝神曲……种种原因,都让通往东坊大街的道路人潮不断。
无数的灯笼与火光,让整个「泰一神殿」前的广场荧煌如白昼,这时,藏澈与苏染尘、桑梓站在神庙二楼的外檐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人头钻动,他笑着对一旁的苏染尘道:
「苏小胖,看这场面,真有你的!果然,把吃喝玩乐的事情交代给你,就一点也不会有差池。」
苏染尘这几天,无时无刻手里都不离一个小乌玉瓶,瓶里装的自然是他最近的新欢『九霞觞』,拔开栓塞,凑近鼻下,闻了下酒香,这时候,满心欢喜的他,在听了藏澈的赞美之后,心情更乐了。
「哼哼,小事一桩,看在你藏大总管的面子上,我这把牛刀就勉强给你拿来当杀鸡的用。」
虽然,「杀鸡焉用牛刀」这话被他用来拆解成这个意思,也没啥差错,但是听起来就是觉得古怪,藏澈与一旁的桑梓听他这说法,互觑了一眼,相视而笑,习惯了苏染尘胡闹起来像疯子,高兴起来像孩子的个性。
「不过……」苏染尘满意地把小乌瓶收回怀里,耸了耸肩,对藏澈说道:「有件事情我必须说在前头,眉妹妹也跟我要了一个摊位,瞧,就是现在人聚集最多的那一摊……」
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见藏澈蹙起眉心,不由得转过目光,随着藏澈他们往那方向瞟过去,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就算凭着雷舒眉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吸引到不少客人,但也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所看到的盛大场面,然后,他们看见大老粗屠封云在摊位前面,挡住了一个年轻人的去路,而雷舒眉就被年轻人抱在怀里,别说是毫无反抗之力,根本就是昏迷不醒,任人摆布。
「苏小胖!」
藏澈喊了一声,没有接语,但苏染尘与他已经十分有默契,身手俐落地跨过扶栏,飞似的一跃而下,踩了几颗人头,往雷舒眉的方向掠去,在这同时,藏澈已经与桑梓以正常人的方式回到楼宇之内,下楼赶往。
虽然广场上人头钻动,但终究是『京盛堂』领衔控制的场面,藏澈在商号诸多儿郎们的护让之下,很快就赶到了骚动的前头,看见苏染尘出手要抢回被年轻人抱在怀里的雷舒眉,但投鼠忌器,不敢使出全力。
而藏澈看得出来,让苏染尘次次出招都没讨到好处的原因,是年轻人竟然在闪避之中,三番两次拿昏迷的雷舒眉出来吓退对手的攻击,这种举止看在藏澈眼里,一方面觉得年轻人大胆,另一方面对这个人拿他的外甥女试险,有着深深的反感。
「全都住手!」
「你在对我家少爷做什么?撒手!」
人声鼎沸的混乱之中,藏澈沉厚的嗓音,与一道清亮的女嗓同时扬起,而在这同时,不知道是哪来的一道闪影,「咚」的一声狠狠地击在苏染尘要擒拿年轻人的手骨上。
苏染尘与年轻人同时往后撤退,苏染尘退回藏澈身后,雷舒眉还在年轻人的怀里,一道红嫩的女子纤影,护雏般地挡在年轻人面前,女子手里持着一根长长的扁担,另一手叉着腰,颇有「一女当关,万夫莫敌」的凛然气势。
在场众人,对于苏染尘竟然被那根扁担给狠狠击中,无不感到讶异万分,从小,苏染尘的身手就十分敏捷,就算是用猴子来形容他的灵活也不为过,而这些年在武功有成之后,更是寻常之人甭想近他的身旁寸步,对于攻击更是反应迅速,谁也别妄想在他的手里讨到便宜。
所以,就连已经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本事的藏澈,也忍不住面露异样的神情,瞧着眼前有着一张漂亮的蛋儿脸,明眸皓齿,一身白嫩的肌肤被鲜亮的火橘与茜红颜色给衬托得格外耀眼的女子。
那双澄亮的明眸,即便是带着怒气,都仍旧是黑白分明,水银似的泛着光亮,藏澈一时望得出了神,直至那双乌溜溜的瞳眸往他这儿瞟过来才醒神过来。
元润玉从十八岁当上小总管到今天,已经足足有五年的时间,这段不算长却也不短的岁月,足够让她学会判断情势,以及是谁掌握全局。
「你是他们之间当家作主之人?」她看着藏澈,正对上他的目光。
「就以眼下来说,是的。」
「看起来年纪轻轻,说话人模人样,怎么就已经知道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家少爷,哪家的富贵少爷,这般不学好?」
如果不是眼前的情况太诡妙,只怕桑梓和苏染尘等人会为元润玉这番话会心一笑,原本年届而立,看起来该是男人沉稳的年纪,但藏澈的外表天生就是比实际的年纪看起来年轻几岁,有时候站在苏染尘身边,都还能佯小。
藏澈冷笑了声,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人提起他的外表,是哪壶不开偏提那壶,心想这天底下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说我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你家少爷,你家主人没教过恶人先告状不是件好事吗?要是没教,我现在不介意好好教你这个做人的道理。」
藏澈扬起一抹如春风般的笑,只是眼里的冷冽,让他唇畔的笑痕如刀凿般深刻,不等她反应过来,又再说道:「你自个儿回头看看,你家的好少爷当街轻薄良家女子,在下的家教不好,不过看起来,你家少爷的家教似乎比我更糟糕几分?」
元润玉也笑了,在这场面上,气势是一定不能输人的,她从容不迫地回眸,看见问惊鸿怀里确实抱着一名少女,一身牙白色茱萸纹锦衣衫,年纪该是未满二十,容颜白净秀丽,看起来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幽幽的,元润玉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鸿儿,玉姐姐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你这样随便把人家姑娘抱在怀里,不怕姑娘的家人追究你对他们家的姑娘意图不轨?」
「只要公子把怀里的姑娘交还给我们,是否追究,一切都好说,如果公子还是执意霸住人不放,甚至于是伤她分毫,我等一定不善罢干休。」
藏澈说完,往前一站,原本在他身后的『京盛堂』众人也都跟着站出来,就算不论桑梓与苏染尘几人,至少也有几十人之众。
只是在藏澈的心里对于元润玉自知理亏,「先教训自家的孩子给人看」的举止,感到十分好笑。
「就说你这少爷年纪轻轻的不学好,有话我们好好说是不行吗?我知道你的人多势众,我看见了,行吗?」元润玉回头面对藏澈,故意再把话题转回到他这个不学好的「少爷」身上,「你没看见我正要跟我们家少爷讨论他抱的女孩是哪儿来的吗?鸿儿,你说,这女孩是他们的人吗?」
问惊鸿其实还满喜欢他家小总管解决事情的方法,与他娘的细致得体回然不同,粗暴了些,但总能让对手跳脚,而他生平最爱看热闹,所以,他自始至终把自个儿晾在一旁不说话看好戏,这会儿终于轮到他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