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咫尺天涯
在过去的岁月里,身边天天有个暗杀小队,导致鸠山寿行永远先礼后兵。礼,绝对谦卑周到;当耐心耗尽时,兵,也毫不含糊。
每到关键时刻就放手一搏,不惜付诸暴力,屡次成功后自然有恃无恐,完全不懂得文武之道的互相促进。给对手的选择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要么接受我的礼,要么接受我的兵。
看着他冰冷的脸色,沈春丽心中暗叹,残暴无比的松井义雄偶尔也懂得玩心眼,这次利用文韵,居然成功地把佐佐木石根和鸠山寿行但鸠山寿行逼上梁山。松井义雄固然不值一提,失去关东军的依靠,在海军圈子里照目前的形势迟早被边缘化。
但站在日本鬼子的角度上看,鸠山寿行,论心计论度量论对关键时机的把握,比起佐佐木石根来太欠火候,而且不是一星半点。
重庆之行,本就是火中取栗,冒着极大的风险,之所以发展到今天,首先因为文韵这条大鱼太肥,太诱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海军高层;再次因为松井义雄令人讶异地拥有张飞的智慧,心怀叵测赶鸭子上架,硬逼秀才似的鸠山寿行赤膊上阵;最后佐佐木石根既经不住文韵的诱惑又想帮鸠山寿行出头。
种种有利的没利的条件硬凑到一起,才促成这次不该有的行动。为了成功,佐佐木石根不仅仅动用了自己布置在重庆的秘密网络,而且不惜耍下流手段胁迫郑元龙,倾注的心血和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高。眼看文韵就在眼前,成功在即。
仅仅因为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导致鸠山寿行失去了理智,再怎么着也不可能现在做掉郑元龙!凭沈春丽的身手,虽然不能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但近身搏击,文韵的副官和警卫根本构不成障碍,不带武器照旧可以瞬间叫郑元龙毙命。
可杀完以后怎么办?
凭郑元龙与国民党上层的关系、凭郑元龙多年来与各方势力斗智斗勇的经验、凭郑元龙对佐佐木石根的深刻了解,被胁迫来重庆他会不留后手?小不忍乱大谋,现在鸠山寿行最应该做的,就是叫郑元龙知道厉害,叫他懂得,两人相斗是麻杆打狼——双双害怕。
比划完手势后,沈春丽的目光使鸠山寿行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啦。郑元龙历来豪横地宣布,不受威胁!他发脾气恰恰说明现在的形势对自己有利,文韵突如其来上门,岂不等于活活把郑元龙拉下水,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而且非常完美!
不显山不露水生生坑了强悍的郑元龙一把,还能不让人家发点小脾气?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正理,果真郑元龙敢玩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负责安全的沈春丽不需要交代自然会出手,何必自己恶狠狠的下令,有失风度不算,还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转瞬间鸠山寿行已经恢复常态,笑容可掬地冲沈春丽点点头,暗示自己并没有失去理智。恰好郑元龙肩膀挂着相机出来,对于礼貌送行的鸠山寿行看也不看,故意一挥手:
“沈小姐,开路一马斯。”
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上车,沈春丽计划缓和一下气氛,却意外发现郑元龙不但拿了相机,脖子上还挂着一架军用望远镜,而且把桌子上的报纸也拿来了,他摊开报纸递给司机,指指上面的一则报道,面无表情地道:
“劳驾,去这个地方。”
司机瞄一眼笑着解释:
“先生,邓先生的讲演现场会有好多人,汽车恐怕进不去。”
“没事,远远停着就行。我去帮新闻界的朋友照几张相片,马上去马上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郑元龙已经开始摆弄相机啦,司机看看副官,得到暗示后丢了报纸发动汽车。原来早有出去闲逛的计划,并不是临时起意故意跟鸠山寿行过不去!也可能故意玩云山雾罩显示自己的个性,跟炸座驾一个路子,符合郑元龙一贯的秉性,强悍、蔑视威胁!
放下心来沈春丽也没注意司机的提醒,好奇地捡起报纸,赫然发现上面的内容有古怪,邓先生原来是邓颖超!
原来自昨晚轰炸以后,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员也上街参与救援,而邓颖超将在爆炸现场连续讲演,鼓励民众的斗志,昨晚已经进行了一场,还配有照片!
郑元龙怎么会对邓颖超的讲演感兴趣?他怎么会知道邓颖超?无论中外,知道邓颖超身份、甚至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即使沈春丽,也是从研究所的机密档案中获悉的。一个钻钱眼的商人、一个加入日籍的二鬼子、以东北和香港为生活重心的郑元龙怎么会知道?还兴致勃勃准备照相?
奇哉怪也!
难道此举有深意?
动机到底是什么?
震惊之下沈春丽愕然抬头,心里七上八下,放肆地仔细端详身边这个神秘的家伙,却看不出任何异常。郑元龙熟练地摆弄着相机,脸色平静,不时透过镜头瞄瞄车窗外的风景。
报纸上的照片已经严重扰乱了沈春丽思绪,她已经没办法、没心情、没时间再琢磨郑元龙,而是激动地、贪婪地、一字一句地阅读那则新闻报道,捧着报纸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得知将来重庆执行任务后,八路军办事处就始终萦绕在她心间。
只不过不敢暴露而已。
刚开始她极为激动,认为只要来重庆,就能寻找到联系党中央的机会,通报张志平叛变和司马俊的近况,并聆听下一步行动的指示。没准自己从此可以结束郁闷的潜伏生涯,从此走向战场,用铁与火装点青春,为民族之战奉献自己的力量。
激动之后是冷静,冷醒下来后沈春丽反复琢磨,最终咬咬牙选择放弃尝试。八路军办事处周围,未必有日本鬼子的眼线,但肯定密布国民党特务,只要她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附近,即使不进入办事处,身份马上不再是秘密。
所以来重庆后,她老老实实跟鸠山寿行猫在施盛仁家里,从没敢打八路军办事处的主意,尽管心里极其渴望,白天黑夜都在畅想去看看,哪怕拿望远镜远远瞄一下亲人也行。
希望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使她心力交瘁,十分压抑。马上就将离开重庆,亲人们近在咫尺,却不得不转身离开,连一声问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无法留下,实在太残酷。
本来已经绝望,可机会却突然不期而至!
沈春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反复端详郑元龙,希望能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但那张瘦削的脸像冰面一样,看似透明却又无法窥探里面的秘密。
汽车已经缓缓接近讲演现场,路上到处是人。不远处山坡上有一个简陋的讲台,上面隐隐约约有个人拿着喇叭,但听不见声音。郑元龙随手摘下望远镜递给沈春丽,淡淡地吩咐司机:
“找个方便地方停下吧,我靠近照几张相马上回来。”
目送他和副官下车,沈春丽不由得好奇地琢磨。专门准备望远镜,郑元龙车到底是忌讳她跟在身边、还是早已经预料到她不方便下车?如果是前者,意味着郑元龙身份相当不简单。如果是后者,意味着他已经觉察了沈春丽的秘密。
带着文韵的副官,大庭广众之下他即使再有神通,也不可能搞小动作,所以不可能是前者。但沈春丽自己从未暴露过,他又从哪里有所察觉哪?这人太神秘啦,到底什么来头?
想不明白,至少暂时没有答案,唯一的办法是以后必须时刻留意。如果是敌人,则要加倍防备,此人智力超群行事风格异类,搞不好相当危险。但如果是同志或朋友,则大有裨益。
沈春丽架起望远镜,迅速调整好焦距,讲台上邓颖超的身影清晰完整地出现在眼前。齐耳短发、灰布制服,比档案相片中显得更有英气,一首拿着喇叭一手不断地挥舞,感觉讲演富有激情,下面的听众群情激奋,可惜听不见声音!
眼巴巴看着亲人,却不能上前,不能打招呼!孤寂已久的沈春丽心潮澎湃,恨不得一把丢立刻望远镜,推开车门直接奔过去,跟党在一起、跟亲人们在一起,先营救出司马俊,从此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无怨无悔斗志昂扬!
潜伏太悲催啦,她已经精疲力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突然响起郑元龙的声音:
“该回去了!”
沈春丽一惊,恋恋不舍地放下望远镜,文韵的副官惊奇地道:
“沈小姐,您坐在车里能听见吗?怎么还哭啦?”
郑元龙及时递来手帕,沈春丽接过来胡乱抹一把脸,鼻子酸酸的,但也不能不解释不掩饰,指指车外的人群惨笑道:
“刚才车外有几个东北青年,骤然听见家乡话,有点小激动。”
没有人在意,司机麻利地发动汽车。
郑元龙小心翼翼拆开相机,拿出交卷自言自语:
“得讹诈一顿大餐。”
想起在河沟里与鸠山寿行讨论大轰炸的效果,想起鸠山寿行的论文,沈春丽心里一动,笑着道:
“郑先生,到时候能否送我一套相片,用于研究。”
“闲话一句,”郑元龙心情超好,居然冒句上海话,然后又补充道,“要收版权费的,大后方的照片,英美媒体抢着要。我最近照了有好几百张,可以发笔小财。”
一路无话,返回别墅时文韵已经坐进另一辆车里,文韵居然笑眯眯地主动向沈春丽伸出手,一脸色相。气得沈春丽恨不得当场把被握的右手砍去。郑元龙压根不搭理,自己率先回屋。
鸠山寿行站在二楼落地窗前,脸色不善,一见沈春丽就无奈地道:
“沈小姐,计划有变,文韵坚持走水路,从三峡出去。”
三峡虽然是捷径,而且松井义雄和渡边贤二带领人马在宜宾接应,但这条路线等于是国民党坚守大后方的咽喉,军警宪特层层设防,里案佐佐木石根都不敢尝试,文韵却专挑此路,岂不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