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又是一个半小时的长考,白棋没有反击,而是挡住,忍受着黑棋的收刮。

秀哲的脸色却浮现出一种妖异的红晕,只是因为埋头于棋盘之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的时间已经用完,进入了十分钟读秒。

李君圣还剩下两个多小时,他木无表情的审视着棋盘,不时拿起毛巾擦脸。

在黑棋突然的反击下,双方目数上的差距大幅度的拉近,局面已经变得混沌不清。

罗佑翔一直很轻松的脸色变得沉重,不断地为白棋寻找最好的收官方案。

黑棋往角上一断一挤,看起来是无端送死,但在高手看来,却是收官的好手,不经意间就是绝对的先手一目便宜。

就算是一心希望老师获胜的罗佑翔,也忍不住说:“李君圣的官子太精巧了,滴水不漏啊。”

张详说:“别担心,白棋也没坏,不过现在局势的确已经进入李君圣最擅长的阶段了,希望秀哲先生能顶住吧。”

罗佑翔抹了抹汗水,坚定说:“放心吧,就算李君圣的官子再厉害,老师也不会比他差半点的。”

曾敏看着屏幕上两位棋手忘我的争斗,喃喃说:“这盘棋实在是太精彩激烈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棋盘上的黑白子也越来越多,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仿佛热恋中的情侣。

只有棋手们才知道,这场“恋爱”是多么惊心动魄。

局面并未向哪一方倾斜,双方都是在钢丝上进行一场白刃战。

气氛越来越紧张,李君圣抹脸的频率也越来越多。

他冷静的判断了一下局势,认为白棋还是要稍稍领先一点,对方在后面的官子中是坚如磐石,没再给自己任何“揩油”的机会。

现在,已经到了亮出自己最后底牌的时刻了。

他再耗费了二十分钟考虑,被收在白方边空中的一颗黑子长出,白棋挡住,三路一刺,命令白棋毫无选择的接上,然后第187手啪得一声,落在角上的三三里。

宫本秀哲整张脸都揪在了一起,面容给人扭曲的感觉。

这里竟然还有棋?

观战室内沸腾开来,没人料到,李君圣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手法。

现在的局势,边和角,白棋都不能放黑棋活任何一边,否则目数绝对不够的,只有全部吃下,而且还不能搞出劫杀,给黑棋有趁机搜刮的机会。

从高手的第一感来说,这里白棋杀棋的可能性较大,但变化非常复杂,一步都不能有误。而要命的是,白棋却已经进入了读秒。

这里的手段,李君圣应该是早就看准了,他一直隐忍着不用,就是要等到白棋读秒时,冷不及防间才抛出。

罗佑翔脸色极为严峻,呼吸急促,埋头摆棋。

由于电视镜头的关系,没有人注意到,鏖战中的宫本秀哲,虽然姿势稳重,但脸上的红潮却越来越浓。

只有夫人的心,随着比赛的临近结束,反而跳得更快。

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看这小小的十九道棋盘,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里祈祷。

突然,夫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心底涌出,全身如浸冰窖,阵阵发凉。

第191手,黑棋冲,白棋只能挡住。

宫本秀哲拿起一颗白子,刚要落下,只觉得脑中一阵强烈眩晕,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前倒下。

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倒在棋墩上,就象彗星撞击地球,黑白棋子如飞扬的石屑,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声音如跳动着的音符,奏出一首乐曲,清脆,但悲怅。

看到宫本秀哲倒下,观战者全都呆住了,罗佑翔身体晃了晃,一声惊呼,马上向对局室跑去。其他棋手如梦初醒,也紧随而去。

变化突起,李君圣反应最快,他先是一怔,然后立即抢上前去,一把扶住秀哲,直根弘一、宋昌显等室内人员也冲了上来,七手八脚的将秀哲在地上放平。

门啪的一声打开,夫人和医生冲了进来,医生一边拿出医疗器具为秀哲急救,一边急促的大叫着:“快,快叫救护车,快!”

罗佑翔和竹泽正雄跪倒在秀哲身旁,只见平时威严无比的老人双眼紧闭,嘴唇发青,但面容却非常安详,只觉眼眶一湿,斗大的泪水先后落下。

夫人脸色凄楚,最怕看到的一幕最终还是发生了,她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掌,好象握住他的丝丝生机般,紧紧地不肯放手。

李君圣站到一旁,呆若木鸡,看着刚才还在对弈的老人和满地的棋子,恍若隔世……

中国代表团的四个人围坐在沈鸿的房间里,林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一位不世出围棋巨匠,就这样倒在了棋盘前,真让我想起了丈和与赤星因彻的那盘吐血局,哎。”

曾敏低沉地说:“我学棋时常听老师说,好的棋手要以棋为命,才能有所成。我以前一直想不懂,棋就是棋,命就是命,怎么能混在一起呢?但是看了秀哲先生,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将围棋溶入生命。”

沈鸿说:“我听说秀哲先生患了肝癌,是晚期。他正是知道了自己得了绝症,才要那么着急的和李君圣下这人生的最后一盘棋。没想到却在比赛中因高血压而引致脑溢血,使对局就这样中止了。对先生来说,这可能是他最后的遗憾吧。”

施涌摇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能跟李君圣较量,对秀哲先生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胜负如何,我想先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追求的是手谈的过程,而结果只是一种附属而已。”顿了顿,接着说,“就象美食家,吃东西是为了品尝这个过程,而吃得饱不饱那并无所谓。”

沈鸿点着头,说:“小施说得很有道理。咦,小张,你不是和李君圣去楼下喝咖啡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详走进房间,说:“他的心情很低落,我和他聊了几句就上来了,哎,还是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吧。”

曾敏心中一动,仿佛看到了宽大的咖啡厅中,李君圣那孤单而落寞的背影……

“你好。”

背对着入口,躲在咖啡厅一角的独个出神的李君圣怔了怔,回过头来,看见曾敏站在身后,不太自然的笑着说:“你帮我买的那套书,我还没向你道谢呢,不打扰你吧?”

李君圣勉强地笑笑说:“顺便而已,太客气了。”看见曾敏呆站着,他才想起什么,忙站了起来,说:“你请坐啊,要喝点什么吗?”

曾敏微笑着坐下,说:“我想喝杯果汁,不过我们AA制吧,这比较好。”

两人坐了下来,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气氛沉默下来,只有悠扬的音乐四处飘扬。

等到服务员把果汁送了上来,李君圣才悠悠的叹了口气,说:“今天的事,实在是如噩梦一般。”

曾敏说:“其实这根本不关你的事,如果秀哲先生最后不能和你下这一盘棋,他可能会很遗憾吧。”

李君圣苦涩的一笑,说:“宋老师、理事长和张详也是这样说,可是我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秀哲先生倒在棋盘上,心里总是不能释怀。”他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杯,接着说:“以前看日本古代四大家的以命争棋时,总觉得是很遥远的事,在现代根本不可能发生,没想到,哎……”

曾敏喝了口果汁,看着一脸沉重的李君圣,轻声说:“秀哲先生是真正以围棋为生命的伟大棋手,他的一生,都是在追求着棋道,我记得日本有句古话,大意是士兵的荣誉是死于沙场,在最后的一刻倒在棋盘上,而且棋局又是如此精彩,未必就不是秀哲先生所追求的最后归宿。”

李君圣诧异的望了曾敏一眼,随即眼光移开,缓缓说:“可是,胜负只是对棋局而言,而生死却只有一次啊!从我学棋以来,最尊敬三位棋手,一位是吴清源先生,一位是宋老师,还有一位就是秀哲先生。秀哲先生是继吴先生之后划时代的世界高手,以他那多病的身体,还孜孜不倦的探索棋道,下出那么精彩的棋局来,实在令我望尘莫及。能跟他对弈,一直是我的梦想,可没想到,就在我梦想实现的时候,结局竟然是以先生的生命为代价。”他合上眼帘,不让曾敏发现眼中的泪光,茫然说,“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这盘棋,就会浮现出先生倒下的一刹那,就会觉得心里发寒,难道围棋的胜负竟然能这么残酷么?”

曾敏搅动着杯里的吸管,轻轻地叹息,过了好一会,才说:“你知道我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吗?”

李君圣张开眼睛,喝了口早已冷却的咖啡,淡淡地说:“我想是击败我吧。”

曾敏眼中发光,说:“是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世界决赛和你相遇,并在番棋中击败你,打破你番棋不败的神话,这就是我学棋的动力。”

李君圣微微地一笑,但这笑容却让人觉得不象在笑:“我早晚会被打败的,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向我挑战的那一天。”

曾敏笑着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等我来挑战哦!对了,我们国内最近出了一位通过网络培养起来的业余棋手,他非常厉害,昨天刚刚拿了晚报杯的冠军,并很有希望加入职业棋界,到时,他可能也是你的好对手哦。”

李君圣心中一动,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萧,叫萧涵。”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还在熟睡中的高朝斌,“谁啊?”他喊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戴上眼镜,慢慢的走去将门打开。

金素花站在门前,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脸上洋溢着喜色,眼眶却是红的,情绪激动,有点结巴地说:“高老师,小涵寄东西来了,你猜是什么?”

听到萧涵,高朝斌精神大作,又惊又喜地说:“是小涵?恩,他应该是拿了冠军吧,是不是晚报杯?”

金素花兴高采烈地说:“你真厉害啊,一猜就中了。真是一个冠军奖杯,他说要送给你的,以及两千元钱的奖金,还有一些胃药,这孩子,终于有点出息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声音竟有点哽咽,。

高朝斌说:“大姐,先进来坐吧。”又给金素花倒了杯水,打开盒子,拿出精致的奖杯,一边摩挲着,一边感叹地说:“前段时间正在举办晚报杯,既然小涵参加了,我估计冠军就是他的啦!真快啊,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学围棋已经快十年啦,原来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就要振臂高飞啦!”

金素花说:“高老师,这多亏了您啊,没有您这个贵人,小涵怎么能接触围棋,并在这上面做出点成绩来呢?我常跟小涵说,这辈子绝对不能忘了你的恩情啊!”

高朝斌微笑着摆摆手,说:“大姐,你这话就见外了,我只是把小涵引入门而已,他能取得怎么样的成绩,还得靠他自己去努力。小涵是个好孩子,质朴,心中只有围棋,肯努力,天赋也好,只要他能保持下去,我相信,下一次他拿回来的,一定是职业比赛的冠军奖杯,而且,迟早有一天,李君圣也得败在他手上。”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如一团火焰灼灼燃烧,亮得吓人,口气坚定:“他一定能创造一个围棋界的萧涵时代,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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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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