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赞歌、红笛和预言
林旭伟离去了。
余大年跟着离去了。
昨天晚上被匆忙遗弃在山坡上的茶筐,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幽幽地站在茶树下,等待着井。一旁欢乐的鸟雀,让它无比厌烦。它看都懒得看它们一眼。
井走过去说:“我来了,走,你和我继续去采茶。”
井看起来就像野茶坡的主人,或者说就像满山野茶花的主人。
所有鸟儿主动给她让出一条路,花草惊怯地迎视着她的脚步。
井牵着茶筐上的绳子,就像母亲牵着孩子的手,一路走来。
前方两只相亲相爱的蝴蝶伏在同一朵花儿上在唱歌,这种情景让井顿时泪流满面。
今后的日子,这里的山坡和草木是否还能够记得,她和林旭伟曾经是一对恋人,他们在这里相遇,他们在这里分别。
来年盛开在这里的山茶花又是否还能够记得,她曾经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在这里哭泣过。
可是,从这个清晨开始,似乎所有的往事都沉下去了,沉在栀子山最幽深的山谷里。
然而事情归根结底不是她和林旭伟不够相爱,只是她不想让他的父母日夜握着一把不知疲倦的剪刀剪来剪去,直至将她和林旭伟的心剪出奔涌的血口,甚至剪成再也无法拼接的碎片。
井想着想着就昂起了头,这次感觉太阳距离很近。这一天的时光还未过掉一半,为什么在她难过的时候,时间流逝得比脚下蜗牛的爬行还要缓慢?像是被风纠缠住了,无法脱身。
可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在人们猜疑的目光中,井没有勇气一步一步回到栀子村去,她也没有勇气回到居住的草屋,然后一个人孤单单地呆在房间里。
这种时候,她害怕孤独,害怕自己的心因孤独而胡思乱想,从此改变了刚刚下定的决心。
井在徘徊中一边叹气,一边采摘了一会儿野山茶,接着又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了一会儿,最后走到一条溪流边坐下来。
看到自己被沉溺在水中与落花紧紧拥抱的影子,她很难过。因为它使她知道,今后她会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孤单。
终于熬到了黄昏,晚霞揽抱着落日,天空浓蓝欲滴,并且看上去无比晴朗。
井背着像心事一样沉重的茶筐,一步步朝栀子村走来。这种时候古井畔应该不会有人了。
她这样想着安慰自己。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甚至不想看见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
可是,远远地,她却清楚地听见了从古井边传来的说笑声。
有一个女人正在抱着井边的槐树笑。
女人紧抱的双手摇落了满树的槐花。
那是一棵在古井畔生长了十几年的老槐,堪比井的青春年岁。井亲眼看见的,早在前一个夜晚,老槐就已经迎着细微的春风摇曳出满树细白的花朵。
但槐花的绽开绝非是为了迎合女人的笑声。
可是女人的笑声此刻已经影响了槐花的绽放。
不该落下的,早早提前落下了。
抱着槐树笑的女人很美,美得素净,素净得让人想起大漠里的孤烟和胡杨,并且她的笑声极具感染力,令在场的女人们都忍不住跟着笑了。
女人们一边笑一边忙活手中的活计。
大家或汲水,或浆衣、洗菜,湿漉漉的井台拖着她们柔美的影子飘忽晃动,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趁着暮色跑到古井边寻乐的精灵。
从槐树上飘来的淡淡的凉凉的晚风,将女人们秀美的脸吹拂得就像远方古寺门前的桃花,忘记了花期,忘情地绽放。
可是在所有女人当中,唯有兰不够快乐,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似乎再也没有办法露出笑容了。
井居住的草屋,在暮阳下,静默地呆呆地站在女子们身后,像是一位安静的老人,在看护着面前的女人们。
草屋在这个春天刚刚修缮过的房顶,像是老人重新挽起的发髻。由于挽髻人的手艺粗糙,不断有散碎的稻草叶飘落下来。四面敦厚的土墙脱皮开裂后,从巨大的裂缝里生长出茂盛的荒草,似乎在预示着老人晚年生活的悲凉。
草屋的窗,就像老人深邃漆黑的眼睛,黑得让人安心和沉沦。
井不得不收住脚步,因为她和那些女人们忽然靠得很。她听见一个女人在问兰:“井妹妹不在家吗,她还好吗?”
兰点点头。
“那个生长在青砖大院里的男人,就是井所深爱的吗?”
兰没说话。
“听说井所爱男人的父亲,昨天晚上找到这里,和井面对面,一边骂井,一边要井说感谢。”
兰没说话。
“井和井的母亲一样糟糕,爱上了一个男人。”
“井比井的母亲更糟糕,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可是井和井的母亲是不能爱男人的,因为她们是栀子山的巫女。”
兰生气了。兰对女人说:“你在撒谎,井的母亲是栀子山赞歌的传唱者,不是巫女。井也不是巫女。”
女人像是吓着了,脸色微变。女人对兰说:“兰,你这样说真是糟透了。井的母亲只唱赞歌里的那首《风花落尽》,那是描述栀子山遭遇巫神霸占后,所有生灵被灭绝的场景的。其他的她一概不唱。还有,你忘记栀子山那个预言了吗?红笛是巫女们的信物,井的母亲拥有一把来路不明并且到死也说不清楚的红笛,临死前她又把红笛留给了井,所以井也将成为巫女。我这么说是有因有果有根有椐的。”
兰的口气是不打算饶恕的。
兰说:“你在撒谎,预言也在撒谎,红笛不是信物,井的母亲不唱《赞歌》的其他部分是因为不会唱。用手摸摸你的良心,是不是没了。你这么故意说井和井母亲的坏话。”
女人不甘心。她说:“兰,你自己说井的父亲,也就是井的母亲所爱的那个男人,为什么抛弃井和井的母亲,从此消失不见了?井的母亲口口声声说那个男人走失了,其实人人都知道是逃走了。”
兰坚决地说道:“井的母亲忘记那个男人是有脚的了。”
一阵晚风刮来,晚风开始围观兰和女人的争吵。
一群夜宿在槐树上的鸟儿,在枝桠上跳来跳去,也像是在看热闹。
争吵声越来越大,其她女人七嘴八舌地劝慰,像是事前协商好的,都说:“别吵了别吵了。”但谁都不做有关是非对错的评判。
井坐在路边的竹林旁,低声规劝自己:“别去看她们。”
可是女人的话语,还是勾起了她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心思。
她很早就听说过,自己的父母都不是栀子村人,据说是流浪到栀子村的。父亲在她未出生前就走了。到底是离弃?还是遗弃?母亲生前坚持说是走失了。
是啊,那个男人是长着脚的啊,他能走失一点也不奇怪。母亲在她出生的当天晚上死去了,有人说是死于诅咒,有人说是死于难产,但结局终究是死了。
井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包括传唱的栀子山赞歌和红笛。可是她一直就不知道。
余大年在争吵声中走来,热情地和所有女人打招呼。
他的出现就像是专门来向女人们打招呼的:“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瞧你们一个一个好看的模样,把满树的槐花都比下去了。”
可是女人们并不领情他的赞赏,表情冷漠得就像脚下井台上的石板,没有人愿意和他继续说话。
有人甚至低声在问:“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余大年只得带着满脸充满预谋的微笑走到兰的面前问道:“兰,井呢?她还没回来吗?”
兰摇摇头,没说话。
余大年装着要去撵走槐树上的鸟儿,转身想要离开。
井起身拎着茶筐走过来:“村长,你找我吗?”
兰抢先迎过去,接过井手里的茶筐问道:“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吗?”
井看着兰的眼睛感激地微笑。
兰再次说:“井,你要知道,你是栀子山唯一最美的那朵栀子花。”
井不说话,开始努力地对着所有的女人微笑。
余大年走到井和所有女人的中间,挡住了井对女人们的微笑。他说:“井,我有事情找你。”
细白的槐花夹带着余大年的声音簌簌地飘落在潮湿的古井边,冰冷又刺耳,听起来让人不往好处想。
女人们识趣地离去了,兰是最后一个离去的。她提醒井:“点上灯,进草屋说话,不要站在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