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知道消息了吧,感觉如何,开心吗?”江植问我,手机信号不够好,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听他这么问我,我没说话。只是对着手机呵呵笑了两声。
“林霞,记住我说过的话,我已经把钱打给你了,别说不要的废话,这钱是给林庆礼的,他不在了就把你拿着吧……再。见吧。”江植声音很平静,只是我听他最后说出再见两字时,眼里迅速泛起了水雾。
我使劲忍住眼泪,“再见。”
在回国的飞机上,向泳恩告诉我,江海涛还在抢救。我没说话闭着眼。
“我其实猜到一些了,那段视频遗嘱被传到网上我看了,可是不想这时候去烦混球……春夏,是真的吗,我听说你跟那个毛莉,都是故意接近江家的,你不像是那样的人。”向泳恩不肯放过我。在飞机上追问起来。
我没看过那段视频,尽管左佑给我发来的地址,可我没看,不想看也害怕去看。
见我没反应,向泳恩就把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胳膊上,“你最恨的人,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至亲。这种痛苦我没经历过,可是我能理解能感受到……你要怎么办呢。”她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我爸爸要我重新考虑和混球的婚事,江家出了这件事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回去了我要跟混球谈一下,他对我很好。他也是个好人,我不想在这时候给他再添麻烦,我会坚持的,如果他需要我。”向泳恩隔了半天后,又对我说了这些。
我听着,睫毛抖动了几下还是睁开了眼睛,扭头看一眼身边的向泳恩,她也正在盯着我看。
“他让我不要再出现了。”我对向泳恩说,说完苦笑一下。
在她面前,我可以流露一些真实的情绪。
向泳恩又叹气,“他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吧,你们之间……你先跟我在一起,看看情况再说。”
我摇头,“不用,我也不想见他,反正我原本的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了,还见他,没有……必要了。”
说这句话时,我心口堵闷的厉害。
向泳恩看我难受的样子,也没再往下聊,我们回到国内,她家里派车到机场接,我没跟她一起走,坚持自己离开了。
我回到了奉市,回到我租的房子,大睡一场后才终于拿起了手机,准备去网上看看。
城市还处在浓重的过年的气氛里,时不时就会突然听到鞭炮声在外面响起,我想大年初几像我这样一个人孤单呆着的大概不多。
我坐到江海涛过来时常坐的单人沙发里,点进了左佑发给我的那个视频链接,可是没打开。
江家动作很快,已经删除了吗。
我又百度,一片片有关地产大鳄江海涛自杀遗嘱视频的新闻条,可是大部分都是看不了的。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还能看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播放。
视频的开始一片昏暗,镜头也一直在晃,过了半分钟才突然出现了江海涛的样子。围系尤圾。
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还对着镜头微笑了一笑,整个人看上去很正常很平静,没有激动地神情出现在脸上。
是谁在给他拍这段视频?
视频里的光线这时候亮了起来,江海涛的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眼窝泛青,他咳了两声清嗓子,之后缓缓把头低了下去。
一阵沉默持续了又差不多半分钟后,江海涛抬起头,目光放空的看着镜头后面的某个地方,过了几秒,他又像是看了看正给他拍视频的人,起身走向了镜头。
我看了看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没人在给江海涛拍视频,他是把设备摆在了桌子上正对着自己,是自拍。
江海涛调整了一下镜头,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开始说话了。
“咳……我是江海涛,承圣地产董事长,鱼泉人。”这是他的开场白,说完之后,江海涛目光有些呆滞的对着镜头微笑起来,跟他平日偶尔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常态没什么区别,只是略显呆滞的眼神令人感觉他有些疲劳。
我在他沉默的时候,盯着他的脸看着在想,这段视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他是怎么选择了在除夕夜里用这种方式……说出他十七年前做了什么罪恶的勾当。
“我是个罪人,万死都难赎罪的罪人。十七年前,十二月二十九号,鱼泉美景歌舞厅的那场大火,我要付主要责任,因为那里装修的材料都是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的易燃材料,火一下子烧起来那么快也主要因为那些材料。当时歌舞厅的老板明面上是林庆礼,我的朋友,可其实我也是老板,他的合伙人,只是出事后没把我扯出来……”江海涛用他惯常的缓慢语气说到这儿时,咳了咳后站起身来,面对着镜头,跪了下去。
“出事的时候,我也在现场,可是我跑出来了,是我把里面的安全门给锁上的,是我……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我有罪!”江海涛说着,弯腰朝地上重重磕了下去,视频里能听到闷闷的撞击声,他连着磕了好几个后才抬起头,我看到他的额头已经有一大片淤青了。
我嘴角冷冷的弯了起来,我和视频里的江海涛目光相对,我小声对着他问,“江海涛,你知道我是谁了吗?没想到吧,我和你从兄弟手里抢到的女人,一点都不像呢。”
我想起毛莉对我说,说江海涛知道她就是邵芳和林庆礼的女儿后,对她说他在乎的女人是邵芳。
他在乎我妈……我呵呵笑出了声,他在乎还会让她也在那场大火里痛苦挣扎,他怎么不在逃走的时候带着她一起?
我看你还会说出些什么,我看着视频里的江海涛,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江海涛却再也没说话,他只是从地上重新站起身,然后视频里就只能看见他缓慢的朝着办公室窗口的方向走过去,我听到了清晰地拉开窗户的声响。
视频里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除夕夜的热闹还未结束,隐约能看到昏暗的室内陡然亮一下,那是外面放烟火映出的光影。
视频的镜头固定没动,只能依稀看到江海涛站在窗口的下半身了,他站了足足两分钟后,开始抬腿往上爬,我看不全他的动作,但是知道那一定是在往窗口上爬。
几秒钟后,江海涛从视频里消失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声音响起,只是鞭炮声突然变得更响了,特别响。
又隔了几秒后,敲门声终于盖过鞭炮声响了起来,接着就是门被强行打开,好几个人冲进了江海涛的办公室,视频里能看到一片乱糟糟的人影交错,我似乎是听到了老汪的声音,然后有人朝录视频的机器走了过来。
视频里有人喊着跳楼了。
机器被拿起来,我看到了老汪的一张脸,离着尽头很近,有些变形,眼神是我从没在他那里见到过的。
这段视频,也最后结束在了老汪模糊的脸部上。
他,就这么跳下去了吗……我盯着静止下来的视频画面,手紧张的握紧了。
他这算什么,我的指甲尖因为紧握嵌进了手心的肉里,我都没觉得疼,只是觉得看了这段视频,这所谓的视频遗嘱让我一点没觉得解脱和轻松,因为江海涛从始至终并没提起我爸是怎么死的。
那才是我这么多年走了这条路最终想得到的,可他就这么跳下去了,他没说那场大火里他做下的更没有人性的部分。
他没说我爸本来可以不死的,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不行。
我突然怎么也压不住心头的怨恨和愤怒,我从向泳恩那里知道江海涛现在住在第一医院抢救,他没过危险期可也还没死。
我从家里很快冲了出去,直奔第一医院,我要见到江海涛,我怕他死了,我怕他就这么死了,我再也没机会听他亲口承认当年对我爸做过的事情。
不行,绝对不行。赶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这么想着,我的神情一定特别吓人,开车的师傅除了问我到哪儿,都没跟我再说过别的。
到了医院的时候,我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倒是多少冷静了一些。我知道自己这么进去也没用,江海涛一定是在重症监护室之类的地方,那里本来就不是好随便能探视进去的,我怎么能进得去呢。
“小曾,你回来了。”
我正看着医院门口发愣,老汪从身后叫着我名字,走了过来。
我看着老汪,从他眼神就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估计他已经知道了,想起之前他拿着旧照片问我的时候,我冲着老汪笑笑,“我能见见江海涛吗。”
老汪面色凝重的看着我,“你还来干嘛,昨晚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估计是过不去了,你还是走吧。”
我站着不动。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就觉得你就是老林的那个孩子……唉,啥都别说了,你走吧,我这是为你好。”老汪继续劝我离开,见我不动,他着急的伸手扯着我的大衣袖子想拉我离开。
“汪叔。”
我的脚动了一下,就在听到这声音从一辆车里传出来时。
离我们老汪拉扯的地方不远,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车窗摇下,江植声音沉郁的喊着老汪。
我扭脸望着他,可他对于我视若不见,根本不看我。
老汪放开我,朝车子走过去。
我听到他跟江植说,他也是刚回来正好看见我在这里,我盯着江植一直看,他听了老汪的话依旧没看过我一下,只是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之后车窗就摇了上去,车子慢慢开了起来。
我看着车子往医院门口移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劲,突然就大步跑了过去,一下子挡在了车头前。
车子停下来,江植坐在车后座上,我在外面看不清他,只能依稀见到他的身形。
老汪也跑过来又拉着我,“你干什么。”
我一下子就把老汪甩开了,整个人不顾周围人惊讶的注视,贴到车头前,抿着嘴唇盯着车里的人。
老汪再次上来,可还没等他说话动手,奔驰车的后车门打开了,里外黑衣的江植从车里走了出来。
车子开走,老汪也被他吩咐先进了医院里,他自己走到我面前,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嘴唇动作极小的对我说,“我说了什么,忘了?”
我吸了口刺骨寒冷的空气,“我要见他,你爸爸,我有话必须问清楚,我要听到他亲口跟我说。”
江植戏谑的轻笑一声,继而愤怒,甚至可以说是神色狰狞的看着我吼起来,“你不会没看那个视频吧,还要他说什么,他现在还能说话吗!他什么话都说不了了!”
我也回吼他,声音比他更大,“看了,可是我要听的他没说,他犯过的罪还没说全!我要听他亲口承认他干过什么了,他是杀人犯!杀……人……犯!”
几个经过的人停下来看着我们两个,江植转头瞪着围观的人,人们马上走开了,然后我就看到从医院里出来好几个人围在了我们周围,阻止还有人停下来看热闹。
我胸口因为刚才的吼叫,剧烈起伏着,江植也是,他眼睛红红的,不知道多久没休息过了。
我没感觉自己心疼,仇恨此刻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情绪和感官,我只想立刻冲到江海涛的病床前,我要问他,我要他亲口承认他是个杀人凶手。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个念头充斥着我的脑子,我转身就朝医院里走,江植猛地赶上来拉住我,他动作很用力,我拼命扭转身体想摆脱,几下之后,突然地恶心让我停了下来,抬手捂嘴。
这个生理反应让我更加情绪奔溃激动了,我干呕着流出了眼泪,江植发觉到我在哭,嘴角也跟着轻轻抽搐了几下。
“林霞,放过他吧,医生说他没多少时间了,他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煎熬,那种疼连止痛剂都没用,这也算不得善终了,还不够吗?”江植竟然有些悲凉的对我这么说着。
我把流到嘴角的眼泪舔进了嘴里,腥咸的感觉让我胃里更加翻腾起来,我冷笑着对江植说,“不够,比起我爸,比起那些被烧死的人,不够!”
江植盯着我很久后,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对我说,“我给你看样东西,是他留给你的,早在我爷爷去世之后就交给我了,说了将来等他不在了就交给你,我看你等不及了。”
我一怔。
他这话的意思是……
“要想看就跟我走,你进去了也没用,他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你要听的话都在那东西里。“江植抬手指向医院的入口,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难看表情。
说完,他就转身,像是笃定我会跟他走。
我也真的跟着他走了,我跟他上了车,他把车开得飞快,直奔帝景华庭的方向。
我抓着安全带,看着车子飞驰在我熟悉的路线上,他是要带我会五号楼看那个东西,可究竟会是什么呢。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江植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我们下车直奔五号楼。
可是我很快就被眼前看到的场面惊到了。
五号楼就在不远处,不用走太近我就已经看到,一楼江家的那个位置现在乌漆墨黑的一片,整个就是火灾之后的残景。
我看了江植一眼,“这是那天……弄得,毛莉呢?”
江植并不回答我,可我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不知道毛莉究竟怎么样了,她从那天之后就消失了。
我继续看着江植,他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从兜里掏出个U盘举到面前,“这是我爸让我交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U盘,正低头看着,江植又对我说,“看完你走吧,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算我求你了……我希望你还是春夏,是那个在雨乌拉着我倒在床上扒我衣服的……怪姐姐,我们都记住那段吧,都把后来的一切忘了。”
他说完,狠狠吸了吸鼻子,把头死劲朝后仰着,仰头看着天空,不再说话。
我也死死用力捏着手里的U盘,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我以为我会流眼泪,可是没有,我等了半天都没感觉到自己流泪。
我们就在五号楼前,告别了。
我拿着他给我的U盘离开,没再去医院。江植也没再跟我说话,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离开,可我却没再回头看过他一眼。
我回家开了电脑,插上U盘,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把文件点开播放,视频里又出现了江海涛的脸,这次他是坐在椅子上,这次的视频能明显看出是有人替他拍下来的。
“行了吗,我能说了?”江海涛在视频里询问给他拍的那个人。
“行了。爸,我……”
我握着鼠标的手指一颤,差点把视频给关掉了,因为我听得出回答江海涛的声音是谁的,这是江植给他拍下来的。
“别说了,按我说的做。”江海涛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儿子的话。
视频很快进入正题,江海涛盯着镜头,叹了口气,开始说话,感觉跟我之前看到的视频遗嘱没什么不同。
“春夏……不对,林霞,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不死的话,我也没勇气跟你说这些……”江海涛的目光黯淡下去。
“就不说我是怎么知道你是谁的,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跟毛莉不一样,她要的是我江海涛老婆的名分,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我心里都清楚。可是你要的,我活着的时候绝不可能给你,本来死了也没想给你,因为我知道你拿到了这些会做出些什么……可是,那些梦那些屋子里的东西,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大师也说我该这么做……咳咳,春夏,我真的是很喜欢你,你虽然长得不像你妈妈,可是你骨子里那个劲……算了,不说这些,剩下的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录,你放那儿就行,出去吧。”江海涛说到这里停下来,抬头看着镜头后面的人。
镜头晃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到了脚步声和关门声,江植离开了。
我咬紧了牙齿,又和视频里的江海涛,四目相对。
他开始接着说下去。
我听着他的话,眼圈红了起来,手机这时在桌子上响了起来,我没接,继续听着江海涛的话,可是手机一直在响,我不耐烦的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左佑打过来的。
我这才把视频暂停下来,接了电话。
“喂,我刚知道的消息,江海涛五分钟前,抢救无效。他唯一的儿子都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当时江植不在医院里,赶回去时已经晚了。”左佑依旧是那副冷漠的口吻说话,说着一个人的生死,却像是在跟我讨论今晚要吃什么那么平淡。
我从电脑前站了起来,目光透过窗口看着外面光秃秃的冬日街景。
江海涛死了,在江植带我去看五号楼的时候死了,他们父子没见上最后一面,就跟我当年一样,我也没见到我爸最后一面。
报应,原来真的存在。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左佑在手机里问我在哪里,她正在来奉市的路上,想跟我见面。
“现在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了,见面后细说吧。现在你感觉如何,如释重负了吗?”左佑最后这么问我。
如释重负……我本以为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有这种感觉,可是我现在一点都没感觉到,我只是觉得心里还是堵闷,甚至比之前还要堵得慌。
这感觉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怅然若失。
可我没跟左佑说这些,只是淡淡回答她见面再说吧,我等她。
我重新坐回到电脑前,继续看视频,可是画面再次动起来,我看着江海涛在里面嘴唇动着讲着话,我的眼泪忽然就不可控制的流了起来。
我渐渐嚎啕大哭起来,根本听不清视频里江海涛在说什么了。尽管我听不清楚,可江海涛依旧在说着他死后才肯对我说出口的话。
“那天,你爸爸本来不在舞厅里的,是你妈妈一个人在看场子,我就去舞厅找你妈妈,我们刚关门想待会儿,你爸就突然出现了,我跟他就打了起来,你爸像疯了一样扯着你妈的头发,要把她的衣服脱下来,我就用水壶打了他……后来着火了,我拉着你妈说赶紧跑着火了,可她跪在你爸的尸体那儿不动……你爸,我最好的哥们,不是被烧死的,火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没呼吸了,被我打死了。我是杀人凶手,我是。”
在我的泪眼朦胧里,视频播放结束,静止在了江海涛垂下头的画面上。
我呐呐自语,“邵芳,你没骗我,你走之前跟我说的是真的,江海涛都亲口承认了……呵。”
我继续放声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