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其实很清楚,他对她,到头来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而已。
再一次俯身,她蹲坐在他面前,伸手抚摸他疲惫的脸,缓缓将双唇贴向他的……
「阿黎……」睡梦中的他柔声呼唤,神情却显得失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才……」
季咏如停止动作,僵硬地缩进他身旁另一张单人沙发里,不解且错愕地望着他。
「阿黎?」
【04、还能再爱吧?】
这天,等着他的是一整天的外景工作,动身前往三芝之前,他在柜台前迟疑了一会。
「干嘛?」杜维伦白了他一眼。
「没事。」
「没事还不快滚。」
「什么时候轮到你呛我?」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上礼拜来拍照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黎诗雨的,她……来挑片了吗?」
「你又想干什么?」
「你少无聊,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加洗、我能抽多少。」
「抽个屁!你客人那么多,什么时候问过加洗的事?」杜维伦太了解他了,要是他没兴趣的女人,他根本连提都不会提,「我告诉你,你要淫乱一辈子那是你的事,你能不能别再拖那么多女人下水?而且那个黎诗雨看起来多单纯,你忍心伤害人家?你够了没有?!」
够了没有?
林靖风愣了愣,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下,晕眩感从头顶以震动的方式流窜至脚底,难耐的刺麻让他连站都站不稳。
难道他忘了吗?他太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男人,才选择不对黎诗雨出手,不是吗?
他不应该迟疑的。
「当我没问。」他对杜维伦摆摆手,故作无事地说。
「林靖风,我把你当朋友才这样说。」杜维伦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爱情当游戏,但是,你要是以为换女人像翻书那样快就不会受伤害,你就大错特错了。」
林靖风背起相机,无声走出门外。
黎诗雨和以前的女人不一样,正因为她不一样,他才无法轻松谈论有关她的任何话题,他甚至连要她电话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无法说出口。
很难得的,在他「宁滥勿缺」的感情经验中,他对她竟是如此力不从心。
如果他这样解释,杜维伦会相信吗?
他摇摇头,发出一声冷哼。
算了吧,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他又怎能期待杜维伦会相信?
他喜欢黎诗雨,但是他们无法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重逢。
这种情节在任何故事里,向来都是很好的转折。角色与角色之间,就此有了无限延伸的可能。然而,在现实中却未必,伴随而来的可能是沉默、无奈,以及可预期的道别。
于是,就算他和黎诗雨再见面了又能如何?
这些念头自脑海涌生时,他正在北海岸,刚刚结束拍摄工作。
「阿风?」清丽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他随即意识到它的主人,猛一回头,黎诗雨如精灵般的面容已出现在他面前。
不是过度思念而生的幻影,而是确确实实的她。
「好巧喔。」
她素着一张脸,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短裤、帆布鞋,笑容依然温暖,突然让他想起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原来,女人的美丑,全然是本质问题。
「是啊,好巧。」他点点头,却觉得喉咙似被卡住,让他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显得困难万分。
他感到矛盾。
他非常想念她,也幻想过无数次可能的重逢情景,但是,见到她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不见她或许会好一些……因为他不想对她说再见。
「你在工作吧?」她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工作已经结束了,等等把器材交给助理,不打算回公司了。」
然后,他问她:「你呢?今天不用上课?」
「不用啊。」她摇摇头,爽朗地笑着,「起床后突然想吹吹海风,就坐公交车来了。」
「这样啊……」面对她,他变得非常笨拙,而且明显反应在言辞上:「你……最近好吗?」
「很好啊。对了,我昨天去挑片了,成品很棒,我多挑了好几张,特别是Lolita的造型,我觉得你懂我的故事。」她对他提出邀约:「待会有事吗?到附近的店里坐着聊好吗?」
「当然好啊。」明知不可,还是求之不得。
他们在店里坐了许久,一杯调酒的水平线从杯口缓缓下降到杯底,两人聊了许多话题,包括她的Lolita故事、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等等。他对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黎诗雨终于有了多一点的认识。
她有许多工作,一星期里有两天在研究所里修课,主修现代文学;周末时,在北部几所国高中,利用课后辅导时间教学生练习作文;其它时间,大多待在她小小的屋子里,写她喜欢的故事,已出过几本书。
「你的生活,很充实。」
「充实吗?我不知道。但有很多考虑,是为了活着。」长岛冰茶已经喝完,她拿起吸管,下意识搅动杯底的冰块。「我很喜欢写作,而且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定将来要当作家,可是那不是会让人放心的工作呢。」
「毕竟不是收入稳定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不安稳的生活就是不好的。」
「是啊,我很务实。」她笑,「当初决定去教书,就是为了有稳定的职业去养活那个不安稳的作家。」
「于是,你去教书,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他试着想象她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模样,那么严肃的工作,和眼前的她确实难以连结。然后,他问:「你还得一边念书,不累吗?」
「有个象样好听的学历,可以有效降低家长或是其它老师的啰嗦或怀疑。」
她摊手,「我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
「也是个很坦白的人。」他看着她,「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会吗?」她反问他,那双灵活的眸彷佛能穿透他的心。
「不会。」
「那就好啦。」她笑出声。
「你写什么样的小说?」
「我什么都写,也懒得归类自己是哪一类型的作家。」她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只负责写,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会限制你吗?」
「我很幸运,闯出了一点名气,这方面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释着:「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辞掉教书工作,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你就可以在家里专心写书,不是吗?」
「但是,在学校会遇上各种人,可以得到许多故事的灵感。」她笑,「一直关在屋里,很容易枯萎的。」
「把你的笔名告诉我吧,我去买几本回来看看。」
「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
「不要用我的文字来认识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个角色的灵魂,虽然终归是聚散无常的人生片段,却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毕竟,真正的好作品,不应该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该用什么方式认识你?」话一说完,无地自容的懊恼再次涌现。
如此低级的搭讪过程,如果是摄影机里的底片,他会毫不考虑地抽出,让一切成为曝光的苍白,无法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