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报仇
耶律浚说的果然没错,萧峰前一夜刚潜出皇宫,第二日一早便在城门口见到了他的海捕文书。然而萧峰武艺高强,岂是区区几个大辽官兵所能捕拿的?他一路便衣潜行,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便辗转离开了大辽境内,联系上了他的旧时兄弟——丐帮。
丐帮弟子众多本就利于收集传递消息,成立顺风镖局后有银钱助力,更是如虎添翼。是以,萧峰刚一赶到真定府即刻便联系上丐帮,请他们相助两件事。其一,尽快送一封书信给慕容复;其二,搜寻萧远山的行踪。
萧峰虽已离开宋土多年,但丐帮弟子对他们这位前任帮主仍旧敬仰亲近。有萧峰一声令下,整个丐帮很快便行动起来,不过几日工夫便查明了萧远山的动向。
萧远山去了燕子坞。
自从元祐八年的那场惊/变之后,燕子坞已几近废弃。留在燕子坞的,除了业已疯癫的慕容博,便唯有慕容复安排监视他的二十名异族武士及三名服侍他起居的仆从。逢年过节,除了邓百川念及旧日恩情偶尔来探望,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
萧远山见过耶律洪基与萧观音之后,便带着百名契丹武士直扑燕子坞,希望能从慕容复的老家搜到他图谋造反的罪证。可纵然萧远山突然杀到又倚多胜少,却也付出了六十六名契丹武士的性命才将燕子坞内那二十名手持燧发枪的异族武士如数铲除。
然而,萧远山搜遍了整个燕子坞,也没有找到当年他曾在慕容博手上见过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如果没有证据,谁敢谣传大宋首相图谋造反,那就是杀头的罪过!
眼见奉命搜寻罪证的契丹武士各个摇头,萧远山恼恨不已,不由狠狠一拍桌案,破口大骂:“慕容复果然狡猾!”
那三名被捆在堂下的仆从见萧远山面目狰狞,各个瑟瑟发抖。唯有慕容博委实疯癫地厉害,竟连人都不认得了,只一个劲地围着萧远山嘀嘀咕咕:“见了朕,为何不拜见?朕是皇帝……”
萧远山哪有闲情跟一个疯子纠缠,一掌将其打飞又揪起其中一名仆从恶狠狠地问道:“慕容家世代保存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呢?慕容复把它藏哪了?”
这三名仆从皆是元祐八年之后包不同又费心寻来的,瞧在慕容家给的银钱丰厚的面上来照顾一个疯子。慕容氏的底细他们根本不得而知,至于什么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那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下萧远山杀气腾腾地向他们质问,这三人竟是齐声大哭,同时答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那名被萧远山拎在手上的仆从惊恐过度,竟还尿了裤子。
萧远山见状忙一脸嫌弃地将其丢下,即刻意识到:这些人蠢钝胆小,慕容家的事想必的确不知。
同行的契丹武士见一无所获已是气馁。耶律洪基的贴身侍卫室里是他们这一行人的队长,见此情形不由又望了萎顿在墙角的慕容博一眼,向萧远山低声建言:“萧老先生,不如将慕容博放出去……”这慕容博自称“皇帝”,乃是大不敬之罪,当诛九族。
萧远山却摇头道:“他是个疯子,谁会信他的话?”眼见慕容博被打地吐血仍兀自嘟囔着“大胆”、“护驾”之类的词汇,萧远山目光一转,竟是有了个主意。
只见萧远山忽然换了一张笑脸,上前将缩在墙角的慕容博扶了起来,低声道:“陛下,您把传国玉玺放哪去了?”
这慕容博因大受刺激而疯癫,数年来虽衣食无忧可却也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再无往昔的清雅风采。今日无端挨了萧远山一掌,更是头发散乱衣襟沾血,瞧着极之狼狈。可即便如此,他听萧远山称他为“陛下”也仍十分受用,当下冷哼一声傲然道:“狗奴才,与朕说话竟也不下跪!”
慕容博此言一出,萧远山的面色立即一阵青白,忍了又忍方才忍下了一掌呼到慕容博脸上的冲动。过了一会,萧远山又直起身子,冷冷道:“陛下,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叛军快打进都城了!”
萧远山一说这话,慕容博登时急了,忙起身嚷道:“快调大军!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快将玉玺拿出来!没有玉玺,如何调军啊!”萧远山又劝。
“对!对!朕的传国玉玺!祖宗留下的传国玉玺……”只见慕容博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在房内四下乱转,口中仍兀自嘀咕不休。“朕把它放哪了?……放哪了?”
慕容博疯地这样厉害,这一回连室里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劝道:“萧老先生,看来这里是找不到什么罪证了!这慕容复是大宋首相,不知有多少官员巴结献媚。我们不可在此久留,以免引来官兵啊!”
“不行!”萧远山却根本听不入耳,只横眉竖目地一掌将身旁的桌案打地稀烂。“慕容氏害我妻儿、使我骨肉分离,我要他们天打雷劈!断子绝孙!祖宗陵寝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萧远山这几句话说来如癫如狂凄厉狠毒,竟令室里也觉不寒而栗,不由退了半步。
岂料他话音一落,又忽然拧眉捂住了自己的前胸,面露痛苦之色。原来当年萧远山为图复仇强练少林精妙武学,早已积下旧患。多年来,萧峰屡番劝说要他自废武功保全性命,他却始终严词拒绝。可天长日久,他身上的暗伤却已愈发严重。萧远山自知命不久矣,更是急着要报仇雪恨,非得亲眼看着自己的仇家一个个不得好死方能闭眼。
室里虽惊骇于萧远山的疯狂,却也终究仍敬重萧峰,忙上前扶住萧远山。“萧老先生!”
却在此时,萧远山竟是被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启发了思路,他忽而眼角发直,喃喃道:“祖宗陵寝?……祖坟?”只见他猛地推开了室里,又一把拎起燕子坞的一个仆从,厉声喝问。“慕容家的祖坟在哪里?”
五天后,萧峰在姑苏城外的一处僻静小路上截住了乔装改扮成货商模样的室里及一众契丹武士。
见到萧峰出现在此,室里却也并不意外,只长叹着道:“萧大王,快去见见萧老先生罢!”说着,便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一辆马车。马车旁的一名契丹武士急忙掀开车帘,萧远山正躺在车内,已是气息奄奄。
萧峰见此情形当下变色,忙快步进入车厢将萧远山扶入怀中。“爹爹!”萧峰伸手一捏萧远山的手腕便已发觉他的脉象散乱虚浮,显然武功已失。“你的武功……”
萧远山吃力地睁开双眼,呵呵笑道:“峰儿,爹爹报仇了!爹爹终于给你娘报仇了!”他年纪老迈多有病痛,本就是靠着一身内力勉强延续性命。忽然失去内功便好似原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半支残烛被抽出了烛芯,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可当他说起“报仇”一事却仍旧两颊泛红双目发亮,好似醉酒。
萧峰一听这话心底便是一阵慌乱,忙问道:“爹爹,你说什么?”
只见萧远山嘿嘿哈哈地笑了一阵,喘息着道:“慕容复以为拿走了他们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和传国玉玺,我就抓不到他的把柄么?做梦!……爹爹这次掘了他们慕容家的祖坟!姑苏慕容氏想当皇帝想疯了,居然有人穿着龙袍下葬,有人用御用之物陪葬,还有人遗书上仍在感叹复国壮志未酬……爹爹把那龙袍给慕容博穿上了,遗书就放他怀里。告诉他,只要他去杀了汴京城里的那个皇帝,他就是新皇帝!大燕,就复国了!哈哈哈……”
“什么?”萧远山为了报仇,居然能做出掘人祖坟、哄骗疯子入宫行刺这等疯狂的事来,萧峰立时惊地手足无措,只觉头脑发涨好似要爆炸,不由难以置信地吼。“爹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疯了么?!”顿了顿,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猛然道。“你的武功……难道?”
“慕容博要去杀皇帝,没有武功怎么行呢?”原来萧远山之所以武功尽失,竟是因为他将他的毕生功力全传给了慕容博。慕容博与萧远山这对冤家本有血海深仇,慕容博更因失去武功复国梦碎而疯狂。想不到最后,竟是萧远山助他恢复武功重又燃起复国的“希望”。“峰儿,爹爹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只见萧远山面上笑容更盛,可面颊的红晕又飞速退去,双眸亦逐渐黯然,最后喘息着挤出一句。“我在地府,等着……他们!”便气绝身亡。
“爹爹!爹爹!”萧远山虽性情乖戾又与萧峰多有矛盾,萧峰却毕竟孝顺。此刻亲眼所见萧远山为报仇而死,萧峰心痛难忍仍忍不住伏在萧远山的身上放声大哭。
室里见萧峰伤心难耐却是颇有几分不忍,不由上前劝了一句:“萧大王,节哀!”
萧峰昏头涨脑地哭了一阵,神智逐渐清醒了过来,自言自语地道:“……爹爹这一生,为报仇而生,又为报仇而死……他究竟有没有快活过?”他神色茫然好似痴了一般,又好似到了今时今日才终于顿悟。“母亲的尸骸早不知葬身哪只野兽的腹中,我这当儿子的又始终与你离心离德……爹爹,这究竟是慕容博害了你?还是报仇害了你?”说到这,他不由仰天长啸。那啸声悲愤凄苦声震百里,不但一众契丹武士各个头晕目眩气血翻涌,就连附近野林中的群鸟也纷纷嘶鸣坠落。
待啸声止歇,已是数息之后。如此霸道的长啸本就十分耗费内力,更何况近一个月来萧峰一路奔波劳碌早就疲累不堪。是以,当他停下长啸,竟觉眼前微微发黑,不得不撑住车厢才能稳住身体。岂料,他这一掌撑上去,车厢箱壁竟凹陷了一处!萧峰面色倏变,忙舍下萧远山的尸身,飞身向车厢外扑去。
然而,终究已晚了一步!只听“轰”地一声,那原本悬着车帘的箱门顶即刻落下了一扇铁门将整个车厢牢牢封住!
萧峰见状,急忙运起全身功力一掌打在厢壁上。这一掌气劲流转,当下便将整个车厢震地粉碎,露出了一根根粗如儿臂的精钢栏杆。原来这车厢竟是以一只巨大的铁笼伪装而成。
“萧大王,陛下有旨,令你即刻返回上京!”铁笼外,室里扬声大叫,与室里同行的一众契丹武士则从行李中抽出了长矛,将萧峰团团围住。原来萧峰迷晕太子潜逃出宫,耶律洪基大为震怒,早已传讯室里,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萧峰抓回来,生死不论!
萧峰却夷然不惧又是一掌打向铁笼,那精钢所制的栏杆竟生生被他霸道的掌力震断了一根。
萧峰如此悍勇,一众契丹忙将手中长矛向笼中的萧峰刺去。区区几个契丹武士的长矛,萧峰哪里放在眼里。只见他长臂一伸,那十数支刺向他身体的长矛便被他紧紧夹在腋下。萧峰虎目圆睁,忽然大吼一声,这些长矛竟在瞬间被折成了两段。
眼见这些铁制长矛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室里等尽皆变色。看到笼中的萧峰沉着脸走上一步,笼外的众人竟不约而同地一齐退了一步。萧峰还欲运劲却突觉心口一窒,他下意识地要伸手摁住胸口,猛然发觉自己的双掌掌心一片乌黑。萧峰这才明白,为了抓他,室里不但准备了这大铁笼,更在萧远山的衣衫上抹上的剧毒。方才萧峰抱住萧远山,这剧毒便已沾到了他的身上。然而这时明白却终究晚了一步,萧峰只觉心口阵阵翳痛,眼前发黑发暗,他逐渐站不稳身体,不由一手抓着铁制栏杆慢慢滑跪在地。
“慕容……慕容……危险……”萧峰心焦如焚,只低喃着呕出大口鲜血,终是慢慢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