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晋城,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内。
现正值仲秋,窗外的几颗原本葱郁的银杏树,也渐变成金黄一片。午后的阳光从窗户中投射而入,和煦的日光使得整间病房内都变得温暖起来。
但躺在病床上的顾青溪此刻心里却感觉像是被冰封一样寒冷。她脸上暗淡得没有一丝光彩,眼睛里的颜色也如死灰一般没有半点生气。她想,也许……她快要死了。
坐在病床边上的顾娟看着眼前面容惨白的女儿,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挖出来一样疼痛。从女儿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到现在,她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的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掉,嘴里哭着喊着“我苦命的女儿……”。
人临死前会想些什么?直至死亡要降临的那一刻,这个问题才会有解答。
顾青溪脑海中开始走马观灯似的回想起她的一生。她的一生根本不需要像垂暮临死前的老人一样回忆良久,她的一生短暂且平庸,不过一瞬间她就总结出了她整个人生轨迹。
顾青溪从小就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哦对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顾青溪,而是赵青溪。她的母亲因为生她的时候伤了身子,导致后来一直都没有怀上孕。
在她读五年级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就和她的母亲离了婚,因为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帮他生下了一个金贵的儿子。
于是带着她这个拖油瓶,母亲在别人的介绍下,嫁给了当时在县城厂里工作的顾民生,一个有着一对龙凤胎孩子的鳏夫。她的母亲一嫁过去就开始做着一名称职的后妈,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而她也多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顾青溪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总是会对她说,要多多爱护弟弟妹妹,不能任性耍小性子,要懂事听话。
母亲嫁过去后,对顾民生的两个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有时候宁可让她这个亲生女儿吃亏。她听得多了,也就慢慢变得愈加懂事起来,她也知道要听话,不能让妈妈被别人说闲话。
在顾青溪读六年级的时候,顾民生在下岗潮中丢了国家的铁饭碗,他身无长技,只能和她母亲两个人靠着在县城学校附近摆的小吃摊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他们夫妻二人早起贪黑忙着摆摊,家里的事都落在她身上。
她每天放学后,就要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将一大家子的晚饭给煮好。不仅如此,吃完饭后,她还要洗碗扫地,有时还要将妹弟的衣服给洗了。
她是懂事的,但这种懂事却是心酸的,而且在这懂事之中甚至是包含不安与惶恐的。她就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她小心翼翼,不敢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因为她不止一次在别人议论的背后听说过她是个拖油瓶这种话,拖油瓶就意味着她是一个累赘,也意味着她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因为家里经济紧张,她为了省钱,在学校根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因为营养不良,她的个子竟然比她那个妹妹还要矮半个头。
她高中时期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都是穿她妹妹的。而她穿上那些衣服总显得过度肥大且可笑,所以她那个时候没少被有些同学在背后耻笑。
顾青溪想着想着,眼珠缓慢的转动了几下,她是真的快要离开了吗?那些琐碎凌乱的小事好像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不记得那些辛酸,却没想到这些回忆却那么鲜明。
她刚才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她想到了高中时期。她永远不会忘记高三的那一个晚上,昏黄的灯光下,顾民生坐在凳子上抽着烟,烟一层一层地在他头顶盘旋,而她的母亲则是在旁一直小声哭泣。
又一次,她因为母亲妥协了。家里两个弟妹马上就要同时读高二了,家里的经济情况却负担不起三个读书的孩子。所以她只能放弃高考,尽管当时候她的模拟高考成绩的分数已经高出重本分数线三十多分。
但母亲对她说了一句话:“溪儿,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啊。”,是呀,毕竟是一家人。再说她不想放弃又能怎样?不是家里不让她上大学,而是现实家里根本负担不起。好歹她辍学打工,还能帮衬些她的弟妹,她只能无奈地背着行李去外地打工赚钱。
期间在陌生的城市打拼,顾青溪也记不清在多少个孤独无助的夜晚痛声大哭。高中文凭能做的工作实在有限,大多都是些高强度、低薪金的服务业。她在超市当过收银员,餐厅做过服务生,发过传单也做过清洁工。
后来,她的妹妹顾美棋只考上本省的一个普通大专,学得表演专业,每年光学费就要一两万一年,还不算每月几百的生活费;她那个弟弟顾嘉倒是考上了一个一本大学,学得经济专业,但花费也同样不小。
就靠家里的那个小吃摊根本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她只好去从事销售行业,毕竟做销售不会要求一定要有多高的学历文凭。而且销售这行只要你肯吃苦耐劳,愿意放下所谓的自尊心和面子,多学习些销售技巧,那么工资也不会很低。
吃苦耐劳,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轻松。为了多抢些单,为了多完成些业绩,她付出的艰辛外人难以想象。
做销售要想有高薪,那就要有吃苦的准备。没有朝九晚五的固定作息,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有客户的信息就得马上出发,算得上是全年无休。
有一回,为了抢一个大单,她甚至凌晨一点接到情报后,立马开车赶往邻省的一个市,连续开了整整七个小时的车,可惜到最后那个订单还是没能谈成。
而且为了多出些单,她那个时候往往还要和同事时不时地陪客户吃饭、喝酒,一顿饭下来她总会感觉身心俱疲,但第二天起来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谈单。
每天应对各种各样的客户,不仅心理压力大而且饮食作息也常常是极其不规律。头几年,顾青溪年纪小还能撑住,后来做了五六年之后,她越发感觉到力不从心了,身体总是感觉不舒服。
好在她工作了这么多年,除去供家里那对弟妹上大学花费,她手里也攒了有二十多万,于是她在一年前终于不顾老板的挽留,辞去了那份销售工作,她回到了晋城。
四个月前,她因为身体不适去医院体检,没想到命运在这时给了她当头一棒,在她以为可以苦尽甘来的时候,却被诊断出肺癌晚期!
而在这前不久,顾嘉找到他说要创业,但他手里钱不够,从她那把那二十万借走做为启动资金。现在她患有绝症在身,她想要把这笔要救命的要回,却被他回以“做梦!”两字!
她真的太傻!她总会想着,既然自己因为家庭困难不能实现自己的大学梦,那至少她可以努力让家里两个小的完成上大学这个梦想。她为这个家,为这对所谓的弟弟妹妹付出的太多。虽然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弟弟和妹妹,但是毕竟她是他们的长姐。
爸妈都要忙着操持着那个小吃摊,可以说是她一手将这对双胞胎弟妹给带大的,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呢?毕竟是一家人呢?
呵!一家人!可是他们……有把你当做一家人吗,啊,顾青溪?你这个全天下最傻的大傻逼!
她脑袋里回想着不久之前那对无情无义的双胞胎说的话。
“做梦!”
“医生不是说你现在是肝癌晚期了,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吗?既然你反正早晚都是个死,那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个钱,还不如把钱留给弟弟我。到时候我们就帮你把住院费给付了,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毕竟喊了这么多年的姐姐呢!”
“呸,什么狗屁姐姐!从小就会在爸爸面前装好卖乖。就是因为她,我和你被老头子打骂过多少次,每次都说我们处处不如她,她成绩比我们好,她比我们懂事,她能给他在外面争脸。我们边上的那些长舌妇、老不死的老女人也一个个夸她这好那好,讲得我们两个一无是处。凭什么她个外来的野种和那个蠢女人,一来就想霸占我们妈辛辛苦苦建立的家!”
“你也是个蠢的,就算你再讨好爸又怎样?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一到关键时刻他还不是站在我们这边。你都不知道,要不是为了从你那里掏钱,我才懒得跟你上演姐弟情深的戏码!真觉得恶心!”
“……”
顾青溪开始觉得有些头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终于流下了眼泪,她这短暂的一辈子就要结束了。这一辈子,她为了母亲,为了那两对狼心狗肺的双胞胎,为了别人的目光和看法而痛苦的活着。
她还有好多好多遗憾没能实现,她这一生过的实在太悲惨。如果有来生的话,她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她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顾青溪哭着哭着,突然笑了,她仔细地打量着顾娟。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额头眼角已经满是皱纹了,头上的头发也已花白,现在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知也是一种福气,何必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让她晚年不安呢。看在顾民生的面子上,那对双胞胎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她紧紧握着顾娟的手:“咳咳……妈……你答应我要好好保重自己。如果有下辈子,我……”
话还没说完,顾青溪原本握着顾娟的手一下就松了下来。没多久,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窗外,刮来了一阵秋风,银杏树上有些金黄的叶片也随之落下,在风中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