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粮商
嘉靖三十五年一月
保宁的局势越发紧张,流民一批批的涌入,到了一月底,涌入保宁府流民已有近三万。
在往日繁华的街道上,此时到处都晃荡着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流民,街道两边,布满着头上插着草标的孩童,价钱贱到让人无法相信,只需一顿饱饭便可换得。
流民渐多,官府却无足够粮食安置,十几个粥棚,亦只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维持城内半数流民的口粮,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城中,哄抢富户粮草之事时有发生,虽有衙役维持秩序,奈何流民众多,也是顾此失彼。
在这种情势下,张洛一心把粮食尽早脱手出去,于是在孙安世等人的撮合下,这一日,几个要买粮的商贾都聚到了张宅。
大堂里,各人分了主次坐好,丫鬟们上了茶水。张洛饮了一口,看向下面坐着的三人。
这三人其中两个都是本省的商贾,一个名刘广,一个名乔罗更,也各自有各自的粮铺,虽然规模不如张家,却也相差不了多少。
这二人孙安世以前便认识,事先已是把底细透给了张洛,张洛倒有几分底。倒是第三个,一身锦袍的贵公子,只知姓燕,神情倨傲,坐在堂中旁若无人,看来看去不象个商贾。张洛放下茶杯,干咳一声道:“刘老爷,乔老爷,你们两家都要六七万石的粮食,而燕公子要的更多,要十万石,可如今我们张家所有的存粮加起来也不过十万石刚刚出头,实在满足不了三位啊。”
刘乔二人生意多有往来,客气的相互一笑,刘广道:“张少爷,你既把我们都邀到府上,想必已有了主意,何不说来听听?”
张洛笑呵呵的道:“我们张家是做生意的,既然做生意,自然要一视同仁,才显得公平。三位都要买粮,可张家的粮食只够满足你们中的一位的,既然如此,咱们也只有依照生意场上的规矩,价高者得,乔老爷,张老爷,燕公子,你们可有意见。”
乔罗更和刘广低声商讨了一下,乔罗更道:“张少爷说的是正理,乔某并无任何意见。”那个姓燕的青年公子不动声色,也道:“如此甚好。”
见三人都同意了,张洛喜道:“既然三位都赞同,那便请三位出价吧。张家的底价是一两三钱银子一石。”
依照最近几年的粮价,大米平常的价格大约是一两银子一石,不过此时正处灾年,张洛价钱加三成,堂中三人倒也没提什么反对意见。
刘广率先道:“刘某先抛砖引玉罢,一两四钱。”
乔罗更笑道:“刘老爷小家子气了,乔某出一两八钱。”
刘广也笑了起来,道:“就知道乔老弟要与我争,一两九钱。”
两个贩粮的大商贾在堂中争执抬价起来,张洛在旁边听得眉飞色舞,心道:“无颜提出来的这个法子真好,把他们请到一处,价钱果然抬的飞快,可比和他们一家家谈价钱划算多了。只是这姓燕的是什么来路,怎么连孙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家。”
这时大堂中乔刘两人已把粮价抬到四两银子一石了,而燕姓公子还是不发一言,只是在那悠闲自得的品着茶水,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四两一石,就算是乔刘两家根底雄厚,也有些吃不消了,自刘广说了这个价,乔罗更指头拼命的在桌几上敲击,犹豫不绝。其实到这份上,张洛已是满意得不能在满意了,四两银子一石,这粮铺里的粮食这么一卖,岂不是凭空赚来四十多万两银子!要知道当初盘下整个陈家粮铺时也不过只花了十多万两而已,只不过两个月,银子已翻了三四倍,这已是绝对的暴利,想不到银子这般好赚法。
见场中一时没了声音,张洛正想就自敲定,忽然燕姓公子慢吞吞的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伸出五根指头一张。
这手势一出,不止张洛惊讶,乔刘两人也一起看向燕公子,目露疑色。张洛镇静了下心神,道:“燕公子出五两,乔老爷,刘老爷,你们二位可还要加银子?”
乔罗更摇头道:“不加了,若是五两一石的话,乔某还不如到湖广进粮,就算扣掉一路的运费关卡,也绝超不过五两这个价钱。燕公子,恕乔某直言,你这价钱高的有些不划算了。”
张洛想不道一石粮食竟然翻了五倍的价钱,心中暗喜,道:“既然两位都觉不划算,便请先回吧,在下自和燕公子交易。”
乔罗更和刘广两人都觉不可思议,在他们想来,这价钱是无论如何做不起来的,既然燕公子说了这个价钱,乔刘两人也不做意气之争,当下先后告辞。
大堂上只剩下张洛和燕公子,张洛有些急切的道:“不知燕公子何时过来交易,若是不便,在下使人送去也行。”
燕公子看了他一眼,道:“那也不急。你的粮食我要买,但不是五两一石,而是一两五石。”
张洛脸色一变,笑道:“燕公子,你何必开这等玩笑。”
燕公子脸色一寒,道:“谁与你开玩笑。”说着从怀里套出杆小旗子来,轻轻往桌子上一插,那旗杆竟然一下戳穿了桌子,竖在了上面。小旗上面绣一青龙,张牙舞爪,很是逼真。
燕公子声音一下冷了下来,道:“北方有青龙,翱翔无不从!青龙旗在此,本公子一两银子买你五石,你卖是不卖?”说话的时候上身前倾,长衫无风自拂,一股子有质无形的气势便向张洛压来。
若是常人,怕早已被这股气势压瘫了。但张洛何等样人,一身龙象般若功已达第八重,若单论功力,还在这燕公子之上,如何会惧他这点小小气势。
张洛拍桌怒道:“燕公子,粮食买卖全凭本钱,你既然没那个本钱,刚才不出声也就是了,何必捣乱,搅了我的生意。就凭这面破旗子,也想值那三十多万两银子吗!”说完便要出声叫门口小厮去把刘乔二人唤回。
刚向前走了几步,忽觉身后劲风大起,张洛勃然大怒,猛然一拳击去。
这一拳是张洛怒极全力而出,与燕公子拳掌相交,顿时在堂里发出一声好大响声,尘土飞扬,燕公子脸上一白,噔噔噔退了三步,一屁股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随即哇的声吐出口鲜红的血来。他抬起头,恶狠狠的看着张洛道:“好,本公子看走眼了,姓张的,咱们走着瞧!”说着身形一展,已是出门而去。
张洛没想到好好一场卖粮会,竟惹来这么一个人物,气的又是一拍桌子,桌上那面小旗倒了下来,张洛看着那旗面上的青龙,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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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大院的厢房里,宋金刚手拿青龙小旗,面色沉重。
良久,他才叹道:“张老弟,你惹了天大的麻烦了。如果我没有看错,这面旗子多半就是青龙社的青龙旗,能手执这旗的,在青龙社里地位绝对不低,至少也是个护法什么的。”
张洛气道:“就算他们是青龙社的,又凭什么强买强卖,凭这么一杆小旗子就想要我三十几万两的差价,这也太贪心了,简直目无王法!”
宋金刚苦笑道:“青龙社本来就是黑道,习惯了黑吃黑的,不过这次竟然连平常商贾也要欺压,未免不象以往的作风。张老弟,青龙社势力极大,依为兄看,能忍最好还是忍了的好。”
张洛道:“我惹都惹了,那姓燕的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只怕不肯罢休。宋大哥,你有什么法子。”
宋金刚想了一下,道:“有道是民不与官斗,青龙社虽然势力庞大,但向来不与官府纠缠,张老弟,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应该和官府有些瓜葛的,能否请官府出面,派些衙役保护,说不定青龙社便会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张洛听了,不禁为难,那保宁知府罗廷绅可不是个好相遇的,为人极是奸猾,上次算计陈四海时他也被摆了一道,这么多天下来,估计这位知府大人也已琢磨出些道道来,现在没发作,只不过是因为难民众多,他忙的焦头烂额罢了,若是保宁事态一平静下来,说不准他会不会来找张府的茬,要他派出衙役保护,只怕是难。
青龙社有多大势力自己不知道,不过那屠定方的本事自己可是亲眼目睹,他不过是青龙社里的一个堂主,可想而知青龙社里的高手如云。虽然因为那三十万两银子,嘴上硬着,若真要与他们为敌,张洛还真有点胆寒。
和宋金刚又商量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张洛无奈告辞,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苏无颜在看书,见张洛面色难看的进来,苏无颜奇道:“难道粮食竟没卖出去?”
张洛点点头,把刚才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叹道:“早知那厮是青龙社的人,我实在该忍一时之气,贱卖就贱卖了,也算去祸。”
苏无颜咬着唇,道:“想不到竟会惹出这么件事来,是妾身所料不周。连累了公子。”
张洛摇头道:“关你什么事,是那个姓燕的存心找事,看他那的模样,就算你不招粮商上门,他也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这厮仗着青龙社势力大,就想强取豪夺,真不是个东西。”
苏无颜沉吟一下,道:“照宋先生所说,这青龙社势大人多,公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个人挡的住他们一帮人,倒是不可力敌。既然他们不想和官府有纠葛,妾身倒是有个法子,或者可以让他们投鼠忌器。”
张洛喜道:“就知道无颜乖乖你最聪明,快说快说。”
苏无颜道:“妾身看过账目,似乎咱们张家的铺子有好些都有蜀王的干股,不知是与不是?”
张洛顿时如梦初醒,一拍大腿,喜道:“不错,我差点忘了这一条,有了蜀王爷这尊大佛,我何必去求什么罗廷绅。”
苏无颜道:“公子且慢高兴,蜀王未必会因为那几成干股而派人护着咱们,而青龙社的人也未必会知道咱们铺子里有蜀王的干股,要他们投鼠忌器,就得先让他们知道咱们和蜀王的关系。”
张洛道:“无颜你别卖关子了,有法子快说。”
苏无颜放下书卷,轻轻捻着她颌旁的青丝道:“如今是大灾之年,粮食奇缺,咱们有粮食,那就是奇货可居。公子可通知蜀王,说因保宁城中混乱,不敢再囤积粮食,因此愿意以二两一石的价钱把十万石粮食卖给王爷。我料蜀王绝不会嫌粮多,定会欣然接受,到时公子就借口城中混乱,请蜀王派人马押送,如此一来,既可让城中之人知道我张家和蜀王府的关系,也可把粮食趁机清出,断了这个祸根。那青龙社的人再是强横,见咱们既已无粮,又和蜀王府亲近,也多半不会来图谋咱们,行这无利之事。”
张洛听得眼睛发光,频频点头,等苏无颜说完,他嚷道:“这法子好,既可免了祸,也可让那姓燕的嚣张无礼小子徒劳一场,虽然少赚了些,但总算也能有了十万两的进项。而且也可免了百姓们暗地里叫咱们奸商之名,妙计,妙计。”
苏无颜听了张洛的赞赏,却没什么喜意,只是微微一笑,便又低头去看她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