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第六片
生长了数百年的巨树轰然倒塌,无清山一带的大小村庄全都沸腾了。得知让他们不得安宁的树妖已死,争相燃鞭放炮,像过年一样喜庆。
所有人都认为,是莫辰和阿九除掉树妖,救回了风清白,认定他们两个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神仙。乔婶家的门槛几乎被前来送东西的村民踏烂了,淳朴的凡人用自家能拿出来的最好的土产表达谢意。
但是莫辰却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之所以会对树妖下手,只是为了取走万年雪莲瓣,至于这些村民的死活,他根本不曾放在眼里。
直至夜深,村子里依然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莫辰无心打坐,索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却神思不宁。
他忽然听到窗外一阵轻浅的马蹄声。
莫辰起身推开窗,看到乔婶家后院对着的那户农院里,一匹骏马对月而嘶,上面正坐着一个男子,黑战甲,红斗篷,手持□□,策马而立。他勒紧了马缰,似乎随时都会纵马飞跃,离开这片困住他的浅滩。
然而他却没有松了缰绳,依然静默着,注视天边。
那里曾屹立着一棵巨树,华盖如茵,直入九霄。只是此刻已经成为一片空荡荡的洼地。
“将军是要离开了么?”
风清白听到声音,调转马头,转过身来看莫辰,星子般的眼眸晶亮冷厉,与莫辰第一次见他时竹榻醉卧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仙。”这个称号是村里人给莫辰尊奉的,风清白也便这样称呼。
莫辰却笑,“将军也知道我不是什么上仙,一只狐妖而已,不过比那树妖道行高深了些。”
“阁下救了在下的命,在风某心中,与神仙无异。”
莫辰抬眸看了风清白一眼,最后将目光移到那棵巨树原来所在的方向,“就算我不救将军,那树妖也不会真的伤你的性命。”
风清白脸色微变,眸中似有情绪翻涌,说不清是愤怒,憎恨,亦或是些更复杂的情感,然而终究又归附于平静,冷声道:“树妖作恶,死有余辜。”
莫辰点点头,“他毕竟伤了那么多人性命。”
但是有一句话他却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树妖为了修行伤人,那么他自己呢?不也是为了雪莲瓣杀了树妖?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走了。”风清白道。
“保重。”
原本就是萍水相逢,莫辰与风清白倒也没有什么话再说,只是莫辰忆及当时树妖死后,出窍的元神围绕着风清白依依不舍的样子,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将军,以后可还会记得那树妖?”
风清白愣了愣。
以后可还会记得?不管是憎恨还是愤怒,也总归是存留在心里。
“不,我会忘了这里的一切。”风清白坚定地摇头,“只当是一场浮梦,游走一趟。”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好像是风清白的自言自语。终于,他策马扬鞭,驾着飞驰的骏马绝尘而去,一席红斗篷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彻底与无清山断绝了联系,仿佛真如他所说,离开了这里,便遗忘了这里的一切,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莫辰一直目送风清白远去,折返回屋时,恰好看到乔婶在院子里给他的儿子烧纸钱,一边烧一边默默抹着眼泪。心蕊在旁边小声啜泣,隐隐约约之间,莫辰听到母女两人的声音,大意是觉得乔家儿子冤屈,若是能再撑上半年,也就盼来了好日子。
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面前挡住一片阴影,莫辰脸色微沉,头也不抬,径直往屋子里走。
“主人。”阿九上前,想要抓莫辰的手,却被莫辰一下甩开。
“不敢,你身上的引生蛊早就去除了,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从今以后,你大可自行离去,天涯海角,我二人从此再无关系。”
莫辰决然地留下这一番话,便甩了袖子进房间,回手将门关死,并加上了保护的阵法。
一个人倒在床上,莫辰忽然觉得特别难过,又特别疲惫。他将储物袋打开,取出已经到手的六片雪莲瓣,一片片地摆在床榻上,将它们拼成半朵莲花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盯着看,看着看着便流下眼泪,然后变成了狐狸的样子,胡乱地用爪子将六片莲花瓣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付树妖身心俱疲,莫辰竟然很快睡着了,睡着以后,他再次做了那个梦。
梦里,头顶和脚下皆是一片蓝天,莫辰仿佛站在水镜之上,脚下轻轻一踏,遍引发阵阵涟漪,连带着水中所倒映出的蓝天白云也波动晃荡起来。
“阿远!”莫辰大喜过望,一看到这个地方,立刻叫道,然后四处张望,想要找那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阿远!阿远!”可是莫辰却没有看到预料中的那个穿着白衣的人影,他心急如焚,踩着水四处奔跑,不停呼喊着宁远的名字。
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这清净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莫辰一个人,除了他的影子,和他的回声,再没有其他人。
阿远,阿远,阿远……
脑子里疯狂地呼喊着这个名字,莫辰从未像现在这般思念过宁远,他的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个洞,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怎么哭了?”
正在莫辰濒临崩溃时,一道清冷却不失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辰猛地转过身,看到站在面前的人,莫辰忽然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嚎啕大哭。
“谁惹你伤心了?”穿着白衣的男子轻抚着莫辰的头,像是在安抚一只焦躁的小动物。
莫辰却哭得停不下来,一边觉得自己没出息,一边又放纵自己任性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将鼻涕眼泪都蹭在男人纤尘不染的白袍上,这才勉强止住眼泪,抽抽搭搭红着眼睛盯着男人漆黑的眼睛,“阿远,你为什么不肯信我呢?”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听着糊涂,可是穿着白袍的男子却似乎全都听懂了,轻轻拂过莫辰脸上的泪痕,将他重新抱进怀里。
温暖的怀抱,一点点平复下莫辰潮涌的心绪。
“阿远,你为什么刚才一直不出来?”莫辰声音闷闷地问,“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来了。”
“怎么会不出来呢?”宁远的声音仿佛永远都是如此平和,给人以心安的力量,“只要你还在想我,我就永远不会消失。”
莫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重复道:“只要我想你,你就不会消失?”
“嗯。”宁远点头,捧住莫辰的脸,仔细地将他的眼泪擦干,“所以别再哭了。”
“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莫辰垂下眼睛。
“为什么难过?”
“我杀了一个树妖。他杀了很多人。可是我杀他,却不是因为他害死了别人。”
“是你杀了树妖?”宁远却反问。
“是啊,虽然最后夺取他性命的不是我,但他因我而死。”莫辰心里一直有这个结,致使他连打坐修行都无法摒除杂念,始终憋着一口郁气。
“死了又能如何呢?”
宁远的话却让莫辰始料未及。
什么叫死了能如何?这是什么问题?
“你又怎知,死了是结束,而不是开始?”
莫辰不能解其意。
宁远轻轻一挥袖子,半空中忽然出现一片青山,山上本空无一物,忽然冒出一株嫩芽。嫩芽飞速抽条成长,树干渐粗,枝干渐广,成长参天巨树。巨树繁茂到极致,树叶飘零,枝干枯败,最后在风吹雨淋中化为朽木,变成灰烬。
在巨树化灰之后,青山归于一片宁静,亦如巨树出现之前的画面,一场春雨之后,春芽初生,新的轮回再次开始。
循环往替,有人只看生,有人只看死,为之喜,为之悲,殊不知生死之间,本就没有喜悲。
莫辰似乎有所顿悟,心中却依然有情结无法化解。
“那树妖对风将军一往情深,若不是我在其中插手,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会有转机。我不仅斩断一段情缘,也夺走了树妖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最恶的时候死,死在自己所爱之人手中,没有人为他悲伤难过,只会因他的死额手称庆,这是不是我的罪孽?”
宁远淡淡一笑,却什么都没有说,一挥手,空中那青山消失,转而变成一棵小树苗,在山间寂寞耸立。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一书生从树边经过,莫辰认出那书生正是风清白。书生将红绸绑在树苗上,拜了拜,背着行囊离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一个商贩打扮的年轻人经过长大一点的树,在树下睡了一下午,醒来后拍拍衣服离去,那人也有着和风清白一样的脸。
然后长大的树变得越来越高,一个少女从他身边哼着歌谣经过,白皙的手轻轻拂过大树粗糙的枝干,少女转过头,也有和风清白相同的眉眼。
看到这里,莫辰忽然明白,宁远给他展示的是风清白的三世轮回。而那棵一点点长大的树,正是无清山上的树妖。
原来他们已经有三生三世的擦肩而过,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交集,却是这般收场。
莫辰心里更是难受,正想埋怨宁远,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谁知就在这时,浮于半空的画面变幻,出现了风清白的身影。他比莫辰之前见的样子年长一些,眼角已经有了不太明显的细纹。他骑着马在林间穿行,一根小树枝挂住了他的红色斗篷,风清白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树枝,看了很久,调转回头,将挂住他斗篷的树枝折了下来,回去后命人精心压枝培育,种成了盆景,置于书房中,日日亲手浇灌修剪,直到他终老,那株盆栽才逐渐枯萎。
这便是风清白和树妖的结局。
“阿远,你这是在责备我么,所以才让我看这些……”莫辰眼圈红红的,像做错事的孩子。
宁远却朗声大笑,一把拉过莫辰的手,揽着他的腰纵身飞跃。两人在空中遨游,宁远的白色袍袖忽然涨大到几万里,几乎将整片天地遮住!
待袍袖重新拂过,莫辰吃惊地发现,整个天地,整个空间,皆被一块一块的卷轴般的画卷占据了。那画卷中只有两个人,一个与风清白长得一样,另一个则是面目古拙的男子。
这是风清白和树妖,莫辰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会有这么多世的交集。原来在树妖托生成树之前,就与风清白的前世见过!他们曾在同一个书院里读书,彼此看不太顺眼。他们曾分属于两个部族,激战之中同时将彼此斩落马下。他们也曾是相依相守的情侣,不顾禁忌隐于乡野山林。
千世万世之中,他们或是擦肩而过,或是相爱相守,或是视如仇敌,或是君子之交。在那么多的转世轮回中,将军与树妖这一世,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特别,不那么悲凉,甚至会觉得,这原本就是轮回的一部分,之所以未得善果,不过是这一世缘分尚浅,也许下一世便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相逢。
缘浅缘深,相近相远,不过是沧海一粟。
莫辰长出一口气,忽然觉得领悟了什么,因为树妖而产生的心结终于打开,释然了。然而正当他侧头要和宁远说话时,眸光一瞥,忽然看到一张卷轴,树妖所转世的男子竟然化为一片雪莲,十二片莲瓣分散开,成为男子的十二次转世。
等等,这个故事看着怎么这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