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幽魂
穆枫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他前一刻还在晚宴上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被碾成了一摊肉饼,肥胖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荒郊的土楼边上,几只野狗绕着那遗留的血迹晃了几圈,随便叼了几块零星落下的肉骨头便摇摇摆摆地走了。
穆枫盯着那几只土狗看了半天,心里狠狠问候了一遍它们的老娘,而后蹲下来心情复杂地瞅了瞅埋着自己的小山包。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现在谁能告诉他,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枫认真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韩清邀请自己参加他的生日Party,那小子现在也算是当红巨星,影帝的头衔拿到手软,这后面当然少不了他穆枫的帮衬。怎么说那家伙也是从18岁出道开始就给自己暖床的角色,穆枫觉着自己不用点心也说不过去,十多年时间能捧则捧,往他身上砸钱也从未皱过眉头。好在那小子也挺争气,每个机会都抓得很牢,有现在这样的地位也算是他该得的。
穆枫下意识想揉揉眉心,垂眼正看到自己抬起来的手指近乎透明,他忍不住又咒骂了一句,甩开手盯着土楼的墙壁继续思考。
晚宴结束……然后就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回去……再然后呢?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震荡起一阵激烈的喊叫声。
‘啊!你干什么?!’
‘干什么!杀的就是你这个死肥猪!’
‘你是谁?!谁指使你的!’
‘嘿嘿,你手上染了多少血你自己清楚!想杀你的可不只有我一个!’
‘住手!你——啊!!’
‘去死吧!!’
穆枫眯了下眼睛,脑子渐渐清晰起来。
从街头的地痞流氓混到现在这个位置,几十年踏过的血路里藏匿了多少肮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流舞厅起家到现在整个大陆的娱乐圈都称得上自己的囊中物,这中间经历的,或者说失去的,绝不是那些光鲜和荣耀可以相提并论的,他知道自己树了数不清的仇敌,可那又如何?早晚不过一个死字,活得再不痛快一些,怎么对得起那二十多年来摸爬滚打的苦痛。
早晚不过一个死字……死?
穆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果然,直接穿透了过去,并且毫无感觉。身体不冷不热,整个人像是虚空了似的,走一步都轻飘飘的。
这算什么?死不瞑目?厉鬼么?
穆枫忍不住冷笑一声。
二十多年辛苦打拼,最后也不过就是这么一抔黄土,可笑自己舍弃了太多东西换来那些辉煌,死了竟然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呵,自己这辈子活得还真是悲哀,一个死了的人,心里竟没有一个值得牵挂的东西……或者人。
真是奢靡又腐朽的一生。
穆枫勾勾嘴角,抬脚踢了踢那个土包,无奈身体仍是直接穿透了过去,脚板子看起来傻不啦叽地在空气里抽搐,他沉默了一下,最后无趣地耸耸肩,扭头走了。
百无聊赖地晃了几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活了四十来年,“死”可是头一遭,说好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呢?自己坏事儿干了不少,估计没啥好下场,搞不好魂飞魄散了,也算为社会和谐做了点儿贡献。
不过话说回来……死人到底该干什么?不会就这么一直悠悠荡荡,游荡到天荒地老吧?那还不如魂飞魄散来得干脆,无聊死了。
穆枫正无聊地冥想着,忽然感到脚下有丝细微的震动,他下意识低头,正看到脚边孤零零躺着一部丢下的手机——哦,自己的手机。
昨天争斗时候落下的?这时候找我的能有谁?
穆枫难得好奇地蹲下来,他现在算是半个废物,空有一双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只得凑近了瞅瞅。他费劲儿地伸了伸脖子,这一看,眉头不由地皱了一下。
白镜。
“……”
穆枫沉默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就这么干看着,等着对方挂电话。可对面人显然很是执着,震了好半天才总算挂掉,穆枫看到屏幕上显示着的未接来电,心里微微有些异样——39个,都是同一个人,白镜。
手机安静了没几秒钟,低低的震动声再次响起,他昨天在晚宴时候嫌电话铃声太吵就调成了震动模式,这会儿看着那孤独又沉重的细微震动,竟觉得比听到那些嘈杂的铃声还要烦闷。穆枫看着屏幕上不停闪动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了。
死都死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义。
白镜……
不由地停住脚步,穆枫抬头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头顶倾泻下来的阳光。
多少年了?那人跟在自己身边有多少年了?
穆枫眯着眼睛回忆了半天,终究是想不出来,只得愣愣看着头顶的光晕发呆。那男人在身后似乎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习惯到完全不用费心思去看去找,以至于自己连他年轻时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最开始……只是自己的一个跟班吧,那时候自己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地痞无赖,然后呢?开始费尽心思地创建“天娱”,白镜……好像是当时众多力捧的新星里的一个,发展得还算不错吧,可后来为什么过气了?穆枫皱着眉头使劲儿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自己从没在那人身上费过一点心思,死了难得回忆一下,却还是跟活着时候一样,一片空白。
说起来,过气的明星公司根本也没心思续约的,要不是当年看他太可怜,随口让他继续当自己的助理混口饭吃,估计现在他穆枫脑子里是完全剔除了白镜这两个字的。
昨晚自己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让他来接自己回去的,这么说来,那人是打了整整一晚上电话,担心到现在么?
担心……哼,也是啊,自己可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大度的金主,金饭碗不见了,当然是会担心的。所谓的担心也不过如此罢了,这种人他穆枫几十年来见得太多太多,心里的那点自作多情早就彻底麻木了。
穆枫收回眼,背着阳光慢慢远离身后不停震荡的声音,也不知怎的,二十多年来那人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忽然就止不住地一个个冒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白镜。’
‘白镜?名儿不错啊~不过……哥们儿,你干嘛老这么看我?我很吓人吗……’
‘没什么……’
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白镜时那人眼中有着明显的惊怔,那双对于男人来说过于秀美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瞳孔死死盯着自己,搞得穆枫还以为自己被人揍了一顿就毁容了似的。
有必要那么一副见鬼的表情么?
他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自己还是身无分文崇尚古惑仔的街头混混,整天打打杀杀杀气腾腾,一条街的小流氓没一个敢惹他这个不要命的,所以敢惹他的自然也是更惹不起的狠角色。可被打成那个熊样儿在暗巷子里要死不活的时候,这个叫白镜的男人冒出来救了他一命,之后便是一路护着他,跟着他,跟了二十多年,沉默寡言,无欲无求。穆枫搞得定所有人,唯独摸不透这个白镜,死心塌地跟了他半辈子,图什么呢?
‘白镜,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要什么?给你好角色你不要,带你认识些人你也不积极,酬金你也不上心,你到底要什么玩意儿?你给我今天说明白。’
男人当时回答了什么?穆枫记不得了,只记得后来自己因为他的无所求好奇了一阵,好着好着就好到了床上,那时候他对白镜还算不错,那人本来就话不多,要的也不多,很容易满足,唯独就是喜欢跟着他,看着他,偶尔发发呆,温顺无害。见了太多圈子里热烈而虚假的面具,白镜这样的起初觉得有趣,久了渐渐也腻了,到后来穆枫甚至开始厌烦,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感觉,对别人,他穆枫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唯独这个白镜,总让他有种隔空一切的错觉,好像自己拥有的所有奢华都是毫无意义的废纸,那人眼里没有那些东西,那双二十年都浅淡无波的眸子里只有他穆枫一个人,只有他这个人。
这个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很烦躁,自己外形上胖得都要走形了,名声那更是臭不可闻,手段从来残忍冷酷,对待情人更是随便玩玩,玩过就丢,他自己都没法找到一个让人恋恋不舍的理由。
更何况,那人的眼神太澄净,净得好像都穿透了他,穿透过他,看一些他无法理解的别的什么东西。
‘白镜,秦佬说找你谈谈事,你过去一趟吧。’
本来这圈子里自己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也是常事,更何况秦佬那种财大气粗神通广大的大粗腿,小明星们哪个不是当大馅饼扑过去,被送了只会感恩戴德。只是没想到,那一夜过去后,那人曾经流动着清泉似的眸子再没亮起来过。
似乎就是从那之后,穆枫再没见那男人笑过,曾经宠他的那几年里,那人是很爱笑的,笑容很淡,却让人如沐清风。那之后白镜也再没有莫名其妙地愣愣盯着他了,反而只是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天,看着云,默默不语。
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不过时间久了,渐渐也就只把他当助理,除了偶尔兴致来了让他陪几个晚上,其他时候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人了。现在想想,却也只有这个人还留在自己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吵不闹,像个只会听话的机器。
穆枫飘荡在荒无人烟的林荫道上,想到这里脚步忽然就停了。
在黑白两道起伏了二十多年,包-养了数不清的情人,不论男女,只要他穆枫看上的人,晚上就得乖乖躺在床上好生伺候他,他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各取所需,到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白镜只是其中之一,在遍地俊男美女的娱乐圈里那人的姿色只能算得上中上,可偏偏就这么一个不太起眼的家伙,偶尔竟会让他觉得怪异。
怪在哪里他说不出来,总之是哪里不太一样,他懒得想,也不想去弄明白,这个圈子太脏,都是一样的烂泥,只有爱这个字,在这个圈子里是最可笑的东西。
“啧啧,死得真惨哦,面目全非了呢。”
穆枫一愣,回神看了看四周,免不了再次惊诧。
一眨眼的功夫,竟然换了地方?
这又是哪儿?
“哎哟,那死胖子是扁是圆,还是骨头散了架,都一个样子的嘛。”
“哈哈,死了也是老色鬼一个啦,他那个软趴趴的肚子啊,垂下来可以榨出来一斤油,哈哈。”
“何止肚子啊,他下面那根也完全是个肉团好吗,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在跟一头肥猪人-兽,我都佩服自己怎么忍住没吐呢!”
“《青色》的女一号不是给你了嘛,他对你还是挺够意思呀。”
“嗤,要不是为了那个角色,他那样的癞蛤-蟆想碰我一根手指头都是做白日梦!”
两个女声的交谈声渐行渐远,穆枫眯了下眼睛,勾着嘴角哼笑了一声。
蓝贝儿,自己曾经花费了一番心思捧过的一个女星,现在已经是天后级的身价了,不过那有什么稀罕,还不是从自己的床上爬出来的。
早就想过这些贱-货在背后会如何评价自己,死肥猪?老色鬼?癞蛤-蟆?穆枫挑挑眉,顺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和预想的差不多,不过他听了也没多大感触,甭管这群小婊-子嘴巴上说了些什么,到了晚上还不是要乖乖脱光了躺在自己床上,任自己一身肥油压上去,还腆着笑脸夸赞自己的技术,嗯啊呼哈的叫得一个比一个淫-荡。
这些所谓的光芒灿烂的明星,也不过就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两个玩物,价值还没有后院里的那条藏獒高,顶多玩儿两天丢几个肉骨头,权色交易罢了,当真的才是傻子。
耳边又响起几个人的议论声,都是关于自己的,也基本都没什么好听的话,穆枫听得兴趣缺缺,暗想难道老天爷是想让每个死人在投胎前都听听大家对自己的生平概述,好忏悔一下来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穆枫无聊地打个哈欠,他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纯粹的快意人生,该有的都有了,顶多遗容不太美丽,可这真不能怪他,喝水都长膘的体质是爹妈给的,应酬太多喝出了一身肥膘也不是他乐意的,胖怎么办?他哪有那美国时间坚持锻炼减肥,睡个好觉都够奢侈的了。
所以睡觉前想搂个美人儿做做运动,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吧?怎么就因为他有点儿钱,胖了点儿,没个固定伴侣,名声就臭成这个样子了?
穆枫抠抠耳朵,直到把最后一个人的骂声听完,才悠哉地朝外走了出去。
说起来,自己这个鬼魂还挺不错的,回到年轻时候的标准高富帅身材了,这模样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自己看着都快不认识了,难为天王老爷还记着。
穆枫对着一旁的玻璃臭美了一会儿,再次发现了一个身为鬼魂的乐趣,玻璃映得出自己,也映得出别人,但自己的那个影子却只有自己看得到。穆枫对着玻璃抓抓头发,弄弄衣领,摆了几个帅气的POSE,自我陶醉地纪念了一下逝去了二十多年的外形,等彻底美够了才两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开,顺便抬头瞅了瞅现在呆着的地方。
从这装潢来看,这里看起来像是警局,周围人都在谈论自己的死亡,陆陆续续还有人走出来……难道,是警方在调查自己的案子?不过这可真够奇怪的,刚才蓝贝儿她们说的面目全非是怎么个意思?自己的尸体不是在那个荒郊野岭的土墩下面么?难道这一眨眼就被搬到警局来了?莫非自己这个游魂不仅能莫名其妙地瞬移,甚至还能跨越时间不成?
想到这儿穆枫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挂钟。
没差啊,跟刚才手机里显示的日期时间差不了几分钟,郊外那土包里埋着的绝对是自己,自己最后的意识里的确是被那群王八蛋给活埋了,那现在警局里的那个是啥玩意儿?
难道……是有人拿个假尸体来冒充自己?那个什么“面目全非”的尸身根本不是自己的?
穆枫细想了想昨夜的晚宴,还有那个杀手,越想越觉得这是一场预谋,凶手知道他的行踪,连他什么时候会落单都掌握得清清楚楚,穆枫他这辈子树敌太多,想弄死他的人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他想不清楚最后下手的到底是谁,可无论是谁都无所谓了,自己死都死了,死无对证,那些人怎么编排就怎么是了,往后人们再提起“穆枫”二字,除了老色鬼之外也不会有人记得他背后付出过什么。
自己臭名昭著,死了反而痛快了一大批人,尸体是真是假,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了吧……
“这不是他!”
一个清凉温润的声音带着些急迫从不远处传过来。
“白先生,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穆先生的尸体?”
“我……”
穆枫有那么一刻恍惚了一下,可也很快回神,抬脚一步一步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瞳孔里映出一个男人瘦高的背影,和记忆中一样,略显单薄的背影,过分苍白的皮肤,那人正紧抓着警官的手臂,急切地解释着。
“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不是这样的,”男人试图想碰一下那盖着白布的尸身,被阻拦后深吸了口气强调,“这个人的脸被毁了,皮肤也被烧焦了,只有右手手背是完好无损的,这是凶手遗漏的地方!我发誓这绝对不是他的手!”
“白先生,仅凭您的感觉这一点是无法定论的,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呢?”
“我……我拿不出什么证据,可是我可以肯定这……”
“哟呵,我说白镜白大助理,你连穆大哥的手背都认得出来,看来平时很辛苦啊。”
一个讽刺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穆枫沉默着缓缓回头,正看到昨日晚宴的主角韩清优雅地倚靠着一旁的墙壁,笑吟吟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男人轻声笑道,“可惜啊可惜,就算你把他全身上下都认遍了,他还是一点都没把你放在眼里,到死都没有,真是让人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