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章 誓言(一)
冬天干冷的土地,也仿佛随着城外有序的声响晃动着。一时间,原本争先恐后的人潮停在了当下,如垂死前的混沌,不知进退。那些连棋子都称不上的人,一辈子都只是往前走,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只是为了生,为了一代代延存下去。
停止的人潮和仿佛冻结的时间,让我残喘的呼吸着,眼前跳跃和移动的只有那一支不过百人的骑队。一马当先的日旭,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坚定的眼神依旧闪烁着摄人的气魄,他的心中也许从来都没有害怕。
“上马。”踏雪驰骋而来,马蹄声快而不乱,日旭一个侧身,伸手自我背后抄过,“知道我会破围而入,所以等在了这里?”坐在日旭身后的我,只能瞧见他背上铠甲一道道细密的伤痕,刚才的突围之战,是何等的惨烈?我没有亲眼所见,可是日旭的伤痕就在我的眼前,日旭气喘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日旭滚烫的热血沾满了我环绕着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贴在日旭的背上,任由自己无法控制的眼泪打湿日旭的铠甲。炙泪和热血,我和日旭,再也无法分开了吧?箍着日旭的手也不由越来越紧,不想再分开了。
“怎么了?”日旭应该感觉到我的奇怪,当先的踏雪也慢了下来,“我就在你的身边,是不是很冷?可是,我必须上城楼看一看状况。”
拼命地摇头,虽然日旭看不到,“我不冷,真的。”努力克制自己起伏的声音,可是却不顾别他地紧紧倚着,“夫君,今天我让风捎了一句话给你。”莫名地悸动地想告诉日旭。
“风?”踏雪稳当地停在城楼的台阶下,翻身而下的日旭抬头看着我,笑容依旧,星眸越发的温柔,“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轻轻把我拖下马,粗糙的手指从我脸上划过,抹去那淡淡的痕迹,“怎么把自己弄得像个顽皮的小孩子?脸都花了。”故作的镇定?
“没有。”我拉过日旭的手,清楚地说道:“往后,我只想站在夫君的身边,不再分开。危险也好,生死也罢,我们不再分离,一同笑着面对。”日旭的手一紧,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看到我期盼的哀求,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梁元帅,是否歇息片刻?”按压下的隐忍声音,打碎了我和日旭片刻的宁静,“刚才的突围真是精彩,如今的守卫之战,就让苻某代劳片刻。”一个踉跄,跌撞在日旭的胸前,不敢回头。亏欠?无法偿还的,还是亏欠吗?是辜负?可是对他而言,辜负两个字怎能让他忘记?
“苻大人,梁某不得不上城楼一窥究竟。”日旭长枪撑地,显然是在勉强,“南朝如今围困都城,一切都是梁某的疏忽。”转身面向围在城门四周的百姓,尽单膝跪下,“梁家有负大家的期望,只是,日旭哪怕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城外的南朝军队伤了大家分毫。日旭一叩,以谢梁家渎职之罪;日旭二叩,以赎舍弟徇私之罪;日旭三叩,已偿在下无力抗敌之错。”曾经那么骄傲的日旭,我能做的,只是陪在他的身旁,陪他一起向这些百姓叩头认错,“如果还有愿意相信日旭的,就请各位安心地回到自己家中。”日旭握得我有些痛,可是我愿意替他承担所有的痛,只是他每次都以个人承受。
那些百姓,没有人会相信,曾经那个骑着战马在他们欢呼声中无数次走过的神话,现在就跪在他们的面前。只是,为了向他们谢罪,只是为了让他们回自己的家。积聚到城门前嘈杂的人流,此刻,正缓慢地散开,没有丝毫的争先恐后,也没有任何的争执和唏嘘。
“梁元帅,你这是何苦?”瘦削的人影挡在我们夫妻二人之前,犹豫片刻,一只手还是递到了日旭的面前,“上城楼布防吧。”连他都不忍看到日旭如此践踏自己的尊严?
日旭爽快地握住苻清流的手,站直了身子,“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反手拉住我,和苻清流并肩沿着台阶往上走去,“苻大人凡事都那么周到,我并不担心防卫之事。只是想看看南朝的皇帝和他的军队,谢谢他故意放我进城。”心中一颤,故意放日旭进城?
城楼上,整齐划一的布防,充足的石块和弓箭,只是一个个士兵脸孔紧绷,盯着远方不眨一下眼睛,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苻清流和日旭还是一派轻松的模样,两个人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相视一笑。
“梁夫人曾经问过我,南朝皇帝是怎样一个人。”苻清流望着远处,随意说道:“我们如今就去瞧瞧,到底是如何一个三头六臂之人。”苻清流对着日旭一颔首。
被他们泰然的神色所感染,我也放松了先前紧张的心情,夹在苻清流和日旭的中间,一步一步走向城楼的中央。
无数南朝军旗,仿佛就飘扬在眼前,更为磅礴的整队骑兵以浪形布阵在都城外,绵延到天地相交处,适才的震天吼声如今成了骇人的寂静,连马嘶声也被掩去。黑压压一片的骑阵中,一骑白马和马上身着银色铠甲的将领犹为扎眼,他的一举一动,仿佛牵扯着整个骑阵。
随着日旭和清流,走得越发得近了些,能清楚看到白马上将领的挺拔身姿和他披在身上明黄色的斗篷,霎那间,我就可以断定,那就是南朝的皇帝,沐策。
“梁元帅果然骁勇,不到一个时辰,便从我的骑阵中突围而出。”沐策浑厚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有着赞赏,也带有略微的戏耍,可凌驾于日旭之上的威严,让人不得不肃穆,“虽然,以少胜多不无可能,但以武朝如今不足两万的兵力,如何敌得过我的十万雄狮?”
“梁某的突围难道不在陛下的计算之内?”日旭运足气,在城楼上把话送去,“梁某的五百人可以从陛下的三万骑兵阵中突围,那么武朝的两万兵力何以不能胜陛下的十万人?”日旭的从容,终究没有让我们输了气势。
“朕也知道一切瞒不过梁元帅的火眼金睛。”一挥手,沐策骑马行了几步,靠得越发近了,依稀可以看清他狂傲的脸孔,张扬的五官不失刚毅,潇洒的气度中透着释然的神色,原以为沐策是一个阴狠的老头,料不到确是一个如此不凡的人,“只是想给梁元帅看看朕的诚意。我们此次围城,不会断粮,也不会在护城河动手脚,只希望所有武朝的百姓可以明白,我只是想让他们过上天下一统的真正安定生活。梁元帅,如果武朝不作抵抗,我也不会再做杀戮。”
“休想动摇我方军心。”苻清流打断了沐策的话,一只手撑在城楼上,卯足了气力说道:“因为想安定,所以就先杀戮吗?如果不想杀戮,又为何攻打武朝?这一场仗,已经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不要把自己单纯的野心覆盖上如此伟大的意义,你,不配。”
“这位可是武朝的尚书令?可惜,你和梁元帅一样,总有比天的才情,也没有明白良臣和忠臣的不同。所谓良臣,择明君,为官一心只为天下众人的福祉;而忠臣,因所侍君王的兴而荣衰而死,一身系于一个君王,而不是天下。只叹一句可悲!”沐策没有丝毫的动怒,反倒脸上多了些张狂的意味,“的确,统一是我的野心,我大大方方的公布于天下;如果一个君王,没有那样的野心,就像你们的那个昏庸隆宗,换来的必然就是灭国。梁日旭,苻清流,一天后,我便会开始攻城,那也是我给你们的期限。”笑得肆虐张扬,却有着俯瞰天下的豪情,收敛笑容的瞬间闪过一丝停顿,“有个陪伴左右的女子,真好。”轻柔的一句话,带起无限的感伤。白马一跃,骑兵阵自正中分开一条路,沐策掩身而去,留下飞扬的尘土,覆盖住他身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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