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归人(一)
风雪肆虐,天地苍茫。呼啸寒厉的冻风中,是笼罩在雪风中的莽莽苍苍的西北大地。
官道两旁,树木至少也是生长了百年以上,高耸入云,枝干笔直,扭曲的枝丫互相缠绕。
雪地上的人像蠕动的黑色蚂蚁,不断有被大雪压垮的枯枝“咔嚓”一声掉下,雪块就纷纷扬扬,弥漫了人眼,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刮起了漫天飞雪,直扑向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面带菜色,拖老带幼,一脸仓皇,在白茫茫的厚雪中相依踽踽前行。
“真冷啊!”马车上有人长叹,“恐怕这些人大半要冻死在风雪中了。”
“这么冷的天气,金城的李刺史怎么能赶难民走!”也有人愤愤不平。
马车不时陷入雪坑。只听见车把式又一声吆喝:“下来了——”
马车上的人们纷纷跳下,都搭一把手,一起吆喝着,推着马车出雪坑。
也有难民过来哀哀哭求,期望得到一点救助。
“走开!走开!”这十辆大马车的主人刘易财没有好声气,他心中焦急,快一天了,就走了这点路,眼看到了黄昏,真是急煞人。
马车上下来的人都默不作声的看一眼,又纷纷重新上了当中的一辆大马车。
“安西府这次只怕难以度过难关了。西凉已被围三月,据说西都两次调动人马想冲杀九泉地带的胡羌大本营,两次都被胡羌统帅赫旦斩杀干净。”马车走了半路,有人幽幽长叹一声。
一石激起千波浪,沉默作鸵鸟状,闭目养神的大伙儿纷纷插嘴。
“连逃到金城的难民都纷纷被赶东下了,只怕形势紧急,金城也会守不住了,否则李刺史不会这时干这种缺德事。”一商人打扮的富态中年人愁苦着脸说。
“胡羌军这次也想挥兵东下?娘的,完了!逃到哪里都不中用了,这些胡羌人都是吃人肉的!”
那是一个带着皮帽,瘦小个子的外国商人。他的头很小却很漂亮,乌木色的浓密卷发从头上一直披到肩上,大魏的官话经此人的嘴说出,特别悦耳。据他的自我介绍,此人来自吐罗火与高原之间的地带,也就是胡羌的隔壁。
“那你怎么还活着?”果然人老见多识广,长须的老商人嘲笑了,“那是居住在胡羌国内陆的高山羯,茹毛饮血,是肉就吃,在胡羌国属于二等人。现在赫突吐是新胡羌王,严禁髙山羯人入伍。”
“我是在上京出生的,打我爷爷起就是上京人了。”外国商人不以为然,一口京腔抑扬顿挫,“他亲口对我说过无数次,胡羌人当年攻进上京,见人就杀,杀了就腌成腊肉,天气一放晴,上京就是尸林遍布,都是晒干当干粮用的。很多胡羌人拿着人腿啃着,就像啃牛肉干一样。”
马车上有人忍不住呕吐了,众人要求停车,个个下去透一口气。
上来后,一阵死寂,人人都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胡羌国种族界线分明,魏族人在那里被规定为末等,也就是说,一旦土地被占领,即使能活着,也会被卖为奴隶。”这下老商人不嘲笑他人了,而是担心此趟的平安,“阿弥陀佛,千万别碰到胡羌人。”
“生意别想做了,“中年商人忧心忡忡,”一家老小坐着喝西北风去了。”
“生意?西都到凉州这一带本是全大魏最富裕的地方,家家小院池塘荷花,户户骆驼骏马店铺。”一带着佩刀的壮汉眉间都是忧愤,嘴往外面一努,“现在老百姓都成这样子了,要是胡羌军东下,大家连条活路都别想有了。”
“胡羌敢大肆出兵,是因为安西王又一年多没出现了。据说安西府宣布了,安西王霍昭智身负重伤,已到最后时刻了。”
这冒着风雪赶路的乘客们个个都是对安西府的战事非常关心之士,大家马上一拍即合,马车内顿时又热闹起来。
书生是个善于分析的:“不见得安西王受伤一事会是真的,恐另有隐情,否则为何到现在才说?”
马车上顿时一片轰然,相识不相识的,都纷纷凑上几句了。
这车上大部分是商人,靠丝路吃饭生存,这安西王霍昭智的安危关乎到车上人的切身利益。
“一年多?是第二次西都之战负的伤?”
“又负伤?第二次西都之战不是大胜胡羌军了吗?据说老胡羌王的打理部落在此次战役中被王爷杀了个精光,老胡羌王达达木都被活捉了。”
“现在骨力罗部落首领赫突吐是新胡羌王,胡羌军统帅赫旦就是他儿子,此人号称‘沙漠之狐’,在西部从无败绩。”外国商人毕竟是“邻居”,还是对邻国有几分了解,“赫旦在西部,是威名赫赫。”
“赫旦?第一次西都大战时,此人指挥胡羌军撤退,安西王三支连珠箭将他射成重伤。可惜安西王受伤,否则早把这小子送地狱里去了!”
“是一刀砍在他胸前!”中年商人反驳道,此人坐在书生旁边,一看就是个“有门路”的,说起这些话来比别人多了几分底气。
“一句话,要是安西王在,哪容他如此猖獗!”
“听说是金城军在陇右溃败,导致会盟古道落入敌手,胡羌就是越过此密道绕到安西府境内的。”
“当时可没听说安西王再负伤的。”中年商人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朝里说,“我三弟就在安西军中的亲卫营中,他说王爷在第二次西都之战时自始而终在指挥作战,城墙上时时可见到他督战的身影,大概吸取以前的教训,没亲自带兵到战场厮杀,怎么可能负伤?”
“操他娘!一年多了,以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分明是有鬼!”
“说不准是有人夺权篡位。王爷是不世出的战神,可毕竟年纪太轻,臣重欺主,常有的事。”
“当今圣上乃王爷的兄长,谅没有人这么胆大的。”
“义兄而已,圣上是老王爷挂自己已逝的长子的名义偷养的。”
书生懂得多,细细说给众人听:“大魏皇上虽感恩于安西府的救助,可安西府实则早已独立,只是名义上是大魏的,皇上是不会理安西府内部纷争的。”
“何况大魏自己也是战乱刚平,如果不是新皇带去的安西军精锐压阵,只怕怀恩之后,有无数藩镇会借机反叛。”
车内一片沉默,气氛一片冰冷:说到底,西部之所以是这样的现状,是因为安西府缺少了兵力。
“安西王是生是死,安西府总得有个说法。”壮汉擦着黑亮亮的佩刀,此人胆大,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他不仅仅只是安西府的王爷。有他在,我们这些西部百姓才有活路。”
“就是,就是。咱们这些普通百姓,都受惠于他的庇护。”众人又轰然了。
一片热闹的议论中,只有马车最里面角落里一穿灰色大氅,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往里侧躺着的小后生没动过一下。
坐在他身边的中年商人有意拍拍他,他挪了几下,发出重重的咳嗽声。
于是旁边人都下意识的往后挪挪,这种冰天雪地的天气,被传染了可不妙。
倒是坐在最外的书生十分同情,伸头劝说这最里面的小后生:“阁下只怕发烧了,到前面的昆阳请个好些的郎中看一下吧。”
昆阳城是临近金城的最大的城,水土肥沃,人烟稠密,由于西部来的商人货物往上京都经过这里,故水陆交通发达,万业兴旺。
书生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答,不悦的皱起了眉头,不再声响。
这小后生大概懒得理任何人,成天都不出声,向里歪躺着,大氅外偶尔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也马上缩了进去。
只是偶尔仿佛忍耐不住,又重重咳上几声,众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马车陷进深坑时,众人吆喝着推着车子时,唯有他躺在里面不动。
马车的主人——刘易财对此人非常照顾,不但安排了最里的好位置给他,下面铺了极厚的毡毯,到了点时,送上食物,晚上到了昆阳城,在逆旅中专门给他订了单间,忙着安排煎药,亲手送进饮食,一双短圆腿跑个不停。
马车上赶路的几乎都是人精,马上就明白了:这小后生有些身份,恐怕是个落难的大家公子,怪不得性子倨傲,不搭理众人。
于是,也自觉不去理他。这样的人在如此风雪天赶路,肯定是有原因的,还是别招惹为上,免得到时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