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门菱歌
妍笙心里揣着事,始终在纠结方才在王府花园儿里听见的那番话。
皇帝的病来得不清不楚又突然,她也曾怀疑过其中有蹊跷,却没有想到是东厂下的手。细细想来又觉得自己终究不够火候,严烨是司礼监的掌印,又提督东厂,稳坐着内监里的头把交椅,平日里要接近皇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大胆?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子啊,是整个大梁的命脉所在,他虽位高权重到底也还是个内监,毒害皇帝这种事竟然也敢做,不要命了么!
她眉心拧起来,思来想去仍旧没个结果。
这辈子分明不想再同他有什么交集,却闹出了后花园儿的那一出。过会儿晚膳的时候一定还会同严烨见面的,真是想起来就闹心!陆妍笙愈想愈觉得烦躁,这时又听见领着她们的嬷嬷说,“膳厅至。”
她稳稳心神,归置归置自己乱成麻团的情绪,脸上挂起一个微笑,和另几个姐儿一起走进去,一派的正大仙容端庄得体。
出乎她意料的,严烨却已经不在了。
她埋着碎步施施走到秦夫人身旁坐下,晶亮的眸子重新扫视了一眼大厅,果真是再寻不见那个出挑的身影。心头不禁疑惑,侧过眼望向自家母亲,想询问询问。心头斟酌了一番词句,压低了声音凑过去,“母亲,女儿听说那个东厂仙玉样的督主也来了的,是哪一个,您指给女儿看看呗。”
秦氏睨她一眼,啐她道,“小丫头片子,脑子里净想些什么?”话虽然这么说着,她却是了解自家闺女的。笙姐儿打小便和别家孩子不同,性子活泼得很,在陆府里是半点儿千金的模样也没有,此时问出这么一番话,她也不觉得奇怪,便低声答,“你说严烨?他方才走了,说是宫里出了些事要他紧着回去。”
陆妍笙扯了扯嘴角。又不露痕迹地望了一眼她父亲,果然,沛国公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也是,分明计划得好好儿的,让闺女打扮得周周正正地给厂公瞧,却连一个照面儿也没捞着,换做谁都不舒心。
其实同严烨打过交道的都知道,这个厂公不喜欢热闹场合,今次能受邀前来已经是给足了瑞亲王面子,用过午膳便离去,也是说得过的。是以众权贵并没有往多了想,少顷,从里间便涌出来数个娇俏美姬,丝竹管弦之声与随之奏起,便纷纷将目光投到了舞姬们漂亮的脸蛋儿上去。
陆妍笙对舞姬没兴趣,只垂着眸子一声不响地用膳。
莺歌燕舞美酒佳肴,瑞王府小世子的百天宴同平常的宴饮并没什么不同,你来我往地说几句,吃吃喝喝。沛国公同诤国公坐在相邻的位置上,虽是亲兄弟,一顿饭下来也只说过两句话喝过一杯酒,秦夫人和林夫人更是不必说了。
众人都晓得陆府长房二房不和,见此情形也没有多说,不过一笑尔。
妍笙这厢正埋着头专心吃螃蟹,忽地听见一个男子声音在耳旁响起,朝她道,“笙姐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真是画中人物,来,堂兄敬你一杯。”
她抬眼望过去,却见是二伯父家的次子,诤国府的洵二爷,她那位不学无术堪称临安第一纨绔的二堂兄,陆彦洵。诤国公名为陆元丰,膝下有三个儿子,林夫人嫡出的陆彦平和陆彦洵,填房柳氏生的次子陆彦时。在这三位爷里,妍笙的二堂兄是最没出息的一个,时常顶着诤国府二公子的名头在外打架斗殴拈花惹草。
前儿还听母亲说,这个二堂兄又霸占了一个绣坊老板的小娘子,气得人家一怒之下告了官,把诤国府的脸丢了个干干净净。
母亲说这番话的表情有几分幸灾乐祸,“哼,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姓林的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妍笙听闻此言时只是笑了笑,母亲一直看不惯二伯母,她是知道的,秦林两家素来有恩怨她也是知道的,虽说其中的具体缘由她不明白。
此时的陆妍笙很是愕然,显然不明白这个二堂兄怎么会突然和自己说话还给她敬酒,狐疑归狐疑,她面上却笑起来,将面前的酒杯举起,朝那一身华服玉带的贵公子说,“二堂兄,请。”说着便以袖掩面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热酒。
温热的酒水入了肚,蒸得她双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
陆彦洵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水,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还在妍笙的芙蓉面上流恋。前些日子他路过父亲书房时将好听见了这个消息,万岁爷不好,要征选世家女入宫冲喜,妍笙是跑不了的了。
说起来,他的这个堂妹果真是漂亮不可方物,可惜了,过几日就要入紫禁城,那个病怏怏的老皇帝是无福消受了。年纪轻轻的却要守活寡,真是可怜哟。
不由又暗自嗟叹了一声。
他给妍笙敬酒,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将来这个堂妹入了宫,凭着陆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嫔位妃位是绝对有的,若是运气好,位分还能更高,和她打好交道套上交情,将来绝对有用得着的地方。
陆妍笙对陆彦洵的腌臜心思一无所知,否则定要为这个二堂兄叹一口惋惜气,因为他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她这辈子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进紫禁城。
不过用什么法子好呢?她抿抿唇,心头思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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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散时已经将近戌时,雪难得地停了下来,枯丫丫的枝头挂着一镰半弦月,月光幽幽地铺洒下来,匀开了一地的清辉。积雪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白光,幽寂而森冷。
大冬的天儿,沛国府的数十个轿夫冻得不行,在瑞王府外头哈气搓手。隐隐听见府门里头传出一阵谈话声,听出是自家老爷夫人的,不由喜上眉梢,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打望。
陆元庆同瑞亲王打过招呼话了别,两人笑颜拱手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好友的调调。妍笙在心里哼哼了一声,玢儿便替她打起了轿帘,接着她便弯腰进了轿子。
回到沛国府已经是戌正时分,府上各处都已掌上了灯,黄莹莹的烛光映着白皑皑的雪地,竟有几分奇异的美态。
顾嬷嬷扶着秦夫人的手臂,不住道仔细脚下,玢儿扶着妍笙走在最后头,秦氏掩口打了个哈欠,回过头朝彦习和妍笙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了吧。”这番话不是客套,折腾了一整天,对着一群朝中权臣贵家主母,措辞言谈是半刻不能马虎,她早已乏得很了。说着又望向玢儿,脸沉下去,嘱咐着说,“将大姑娘扶好了,雪地里滑,可不能将姑娘摔了。”
上回的事儿早已弄得玢儿心有余悸,对夫人的惧怕刻进了骨子,闻言忙不迭点头,连连应,“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又将妍笙的胳膊握得更紧。
秦氏微微颔首,美眸复又望向陆元庆,神色柔婉了许多,温声说,“老爷,妾身伺候您歇下吧。”说着便要上前去搀他的胳膊。
陆元庆的脸色却有些迟疑,不露痕迹地避开她的双手,沉吟了半会儿便道,“你回屋歇了吧,我去看看妍歌她娘。”说罢便旋身要往后院儿的翠梨园走。
秦夫人的脸色倏地变得难看起来,却又不好反驳什么。老爷怎么这样喜欢那姓江的蹄子?论美貌论家世,她都比那蹄子好了千万倍。而且还给他生下了彦习和笙姐儿,那姓江的算什么东西?不由越想越气,渐渐地连眼眶都红起来。
妍笙上前几步抚上她的手,劝慰道,“母亲别想了,夜深了,回去歇了吧。”说着又看向顾嬷嬷,“顾嬷嬷,扶母亲回房歇着吧。”
顾嬷嬷哎了一声,扶着秦氏徐徐朝后院儿过去了。
彦习在她耳旁叹了一声气,嗟道,“母亲也是个可怜人,虽是主母却留不住父亲的心,只望父亲莫太过分,将来若传出‘宠妾灭妻’的风声来,可就不好了。”
宠妾灭妻?她心头嗤了一声。可能么?父亲又不是傻子,母亲好歹是秦家嫡女,那样硬的后台摆在那儿,若是事情真闹大了,秦家怎么会坐视不理?她倒是可怜江氏,一个女人有野心并没什么,可怜的是江氏有野心,却没有能驾驭自己野心的手段。
和妍歌一样,都是小心思一大堆真功夫半点没的人,能成什么气候?上一世,她那个妹妹是多么嫉妒憎恶着她,最后的下场又是什么呢?嫡就是嫡,庶就是庶,正室就是正室,妾就是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扶过玢儿的手便提步朝松风园走去,妍笙的眸子蓦地滑过一丝精光——
对了!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妍歌趁着夜黑风高在她闺房前的台阶上洒了油,想让自己脚滑摔倒,那时是玢儿走在前头替她滑了那一跤,若是今生……摔倒的人是她,是不是就能以抱病为由逃过应选?
她心头一沉,暗暗打定了主意,晶亮的眼中泛起丝丝异样的光。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松风园的垂花门,厢房便近在眼前了。妍笙低下头仔细回忆着上一世玢儿滑跤的地方,不着痕迹地走到了玢儿的左侧,将她往右侧挤了挤。
玢儿见她换了个位置,不禁好笑,两人平日里明着是主仆,私底下却更像姐妹,便调了个手提灯笼,半眯着眼睛觑她,“小姐,路宽敞着呢,您挤奴婢干什么?”
陆妍笙侧过脸,嘴角有一丝莫名的笑容,晶亮亮的眼睛跃动着丝丝光芒,却没有回答。又朝前走了几步……约莫就是这个位置了,她心头登时紧张起来,竟巴望着妍歌洒下的油越多越好,让自己摔得越狠越好!
她的绣履落上了青石台阶,忽地脚下一滑便狠狠摔了下去,膝盖骨也狠狠地硌在石阶上,发出了一阵沉闷闷的声响,直疼得她倒吸几口凉气,眼泪都冒了出来,心中则是万分地佩服起自己来……
玢儿早被眼前一幕吓懵了,手上的灯笼也落到了地上,心道完了完了,这回怕是真要被夫人扒皮了呢……小姐啊小姐,走个路都不能消停,您这摔的哪儿是跟头,分明是奴婢的小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