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盛夏八月，蝉鸣闹暑，外头烈日高照，花草树木一片焉头耷脑，萎靡不振。夙颜端了盘冰镇荔枝，盘腿坐在矮桌前像模像样地打算盘。屋内放了很多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冰，又附了转扇扇凉风，酷暑去了不少。
御尘宫很大，每日每月的支出都不小，她须得一笔一笔算清楚。这些账很乱，但三年如一日地练下来，她能力见长，再乱的账也能被她理清了。
只这字，写得着实有些丑。
像文弱书生的二徒弟推门而入，面色却不大文弱，说前几日新购买的一批果蔬与账房的记录对不上。
夙颜看他皱成一团的眉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近身处的荔枝拽到了矮桌下面。
那账目的确对不上，因为那日采买时她觉着天气不错，便与采买的小弟子一道下山去了。那些对不上的钱，都被她用来买荔枝了。荔枝这玩意在略微偏北方的皇城并不多见，价格比较贵，按照御尘宫果蔬的采买标准，是不能买的。
可无奈她就是喜欢吃荔枝。
这事老宫主也知道，他也认为夙颜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子，想吃荔枝却吃不到实在是个有违天理的事。荔枝嘛，买就是了。可账房的人成天在他耳朵边上念叨，说御尘宫人越来越多，钱却就是这个数，再这样下去，全宫的人都得喝白粥了。
对此，老宫主的态度是，名面上反对，暗地里任夙颜挥霍。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夙颜着实辛酸得紧，在天上时，她吃荔枝还有人给剥，现在却得藏着噎着才能买到，真真是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那厢二徒弟已将伙房的账本递给了夙颜，吸吸鼻子，眼睛滴溜溜地转，扫视着整间屋子：“我怎么闻着有股荔枝的味道？”
夙颜也跟着吸吸鼻子：“有吗？我怎么没闻到？莫非是天气太热，你中暑出了幻觉？”
二徒弟突然又凑近了几分：“真的有！”他极其怀疑地看着夙颜，“你真的没有闻到？”
不怪他如此怀疑，因为夙颜她，是有前科的！
去年夏天，她便光明正大地去了皇城，偷偷摸摸地买了荔枝。
夙颜也很无奈，当初她下界时的确带了很多银子，但银子是死的，总有用完的一天。而夙颜花钱格外大手大脚，没过多久便花完了，只剩许多各式各样的宝贝，她也舍不得拿去卖了换钱。所以如今，她便是穷神仙一个，半点积蓄都没有。
夙颜装模作样在周边嗅了嗅，点头：“想起来了，今日我涂的是荔枝味的脂粉。”
二徒弟更怀疑了，上下打量着夙颜：“脂粉还有荔枝味的？”
夙颜说：“这是今年的新款！”
二徒弟还是不信。
夙颜怒了，一拍桌子大吼：“本上神在你这御尘宫连个荔枝都吃不得，抹点荔枝味的脂粉望个梅止个渴怎么了？！你再发神经，这个月藏书阁的卫生就你包了！”
藏书阁？不前几天才翻出来一大批尘封得长了书虫的古籍还没整理吗？
二徒弟瞬间缴械投降，灰溜溜跑了。
夙颜呼一口气，轻哼一声，关了门美滋滋地吃荔枝。
正吃着第三颗，忽然觉得周遭灵气都空了，尽往一个方向跑。而那个方向正对着的，是华源的练功房。夙颜吐了核，擦了双手便往练功房跑。这真是，莫非是华源修为到了家，将天劫招来了吧？
夙颜赶到练功房，外边已围了好大一圈人。四周狂风大作，屋顶上空乌云滚滚，盖住了半边天，像深海中的漩涡，深沉，躁动。漩涡中心偶尔晃过一两道银白色的闪电，锋芒内敛，转瞬即逝。
的确是天劫，与她在神界看的书上边描述的一模一样。
三年，华源做到了！
夙颜激动得难以自抑，她当了这么久的穷管家，终于可以回去了。他这徒弟，当真是个争气的！
黑云越来越重，闪电越来越多，却还未落下来。人群也随着天上的变化而紧张起来。御尘宫不是没有过渡劫飞升的先例，但亲眼目睹这样壮阔澎湃的场景，就连夙颜，也是第一次。老宫主仰着头，目光紧锁着天上那一方遥远不可及的黑暗，老泪纵横，有欣慰激动，也有些别的意味。
他老了，修炼一事上再难有所长进，飞升的希望不大。如今能看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华源渡劫，也算此生无憾了。
厚重的威压从黑云里散出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夙颜抬手布了一道结界，众人才觉着好了些。正午时分，早已蓄势待发的滚滚天雷终于劈了下来，连带着空气都抖了三抖。华源破房而出，直直迎上手臂粗的天雷。
四方沉寂，日月无辉。天地之间昏暗一片，只看得到那接二连三的天雷与华源清瘦却勇猛的身影。
天雷每劈下一道，地便要颤上一颤，夙颜毫不怀疑皇城百姓会以为这是地动了，纷纷卷了吃食出门避难。太阳很大，头发被晒得滚烫，仿佛下一刻便要烧起来，头上如同顶了一个火炉。头顶火炉的弟子们却坚毅得很，动也不动地望着华源，眼中满是钦佩与向往。汗水流进眼睛里去了，便闭上一只，另一只接着看。
这样的精神，夙颜委实佩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源终是过了这雷劫。
乌云散去，银白消失，天地重复光明。华源落在地上，周身闪过一道白光。那是凡人晋为神仙的仙光。自此，他便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只等神界执掌仙籍的仙官来将他迎上去，他便在神界扎根了。
结界里小弟子们都激动得哭了。
华源左手衣袖被劈出一道口子，破了皮，鲜血浸出来，很显眼，却不算严重。周遭白光散去，他走过来，对着夙颜与老宫主跪下，声音铿锵有力：“华源归来，幸不辱命！”
老宫主接连点头，哑着嗓子连连道了好几声好。夙颜也故作老成跟着点头，手里却递出去一颗糖，让华源吃。
华源嘴角一抽，不情不愿地接过去。
后面弟子欣喜若狂，齐齐弯了腰行礼，喊声震落了好几片翠绿的叶子：“恭喜大师兄得到成仙！”
华源笑着，点头。
又是好一番庆贺。
夙颜靠在树上，看一帮“年轻”的弟子上窜下跳，乐不可支，只觉得夏日真是个好季节，虽热，却热得很有滋味。她以手扇着风，耳边却猛然听闻一声怒喝：“仙子！”
是那二徒弟。
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了。
夙颜循着声音看过去，二徒弟手里一盘泡在冰水里的荔枝，正大步大步地跨过来。那步伐里边，分明带着火花。
东窗事发了！
夙颜撒腿就跑。
越跑她越是辛酸，这几年她怕御尘宫里的弟子忌惮她的身份，行事不能快活自在，便一直竭力要塑造一个亲名的形象。然而事实上她已经很亲民了，再花点心思改进一下，这便将自己也亲成了正儿八经的民，半点威望都没能留住。谁都知道，夙颜仙子虽是个神仙，却是个极其不像神仙的神仙。架子，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才有了她被二徒弟遍宫追的一幕。
夙颜仰天长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三日后，神界掌管仙籍的仙官便来御尘宫迎华源了。祥云从天边一直飘到御尘宫内最高大的那株桃树下。老宫主华源和其他许多弟子站在一起，神界来的人，自是该受到一番礼遇的。
华源领着众人，向仙官行礼。
夙颜昨日事情败露，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抱了捧荔枝挂在树上光明正大地吃。
那仙官不知道夙颜在人间历劫，更不知这小小的御尘宫内装了这样一尊大神，态度算不上热情，只照着规矩干瘪瘪说了几句场面话，听得人不甚欢喜。
御尘宫的人也不大欢喜。
夙颜生气得很，华源可是她的宝贝徒弟，这个小神仙就这个态度？
那仙官说完了话，便腾起了祥云，要华源跟他一道回神界。夙颜吃完最后一颗荔枝，走过去抓着一方云脚狠狠一拽，那仙官竟一个踉跄摔了下来。手里的仙籍簿掉到地上，沾了一身灰。
御尘宫的人吓了一跳，这可是神界来的仙官，不是上次那撒泼的魔女。这夙颜仙子，即便不满，又怎可这样行事，仙君怪罪可怎么办？
很显然，他们不大懂“上神”这两个字是个什么品阶。
那仙官火大得很，他午觉睡得正香，却被仙僚拽起来，非要他替他跑这一趟。他推不过，天气燥热，一腔怨气转成怒火积压着，正缺个释放的当口。他本打算着回了神界再释放，谁知这御尘宫的人忒不识好歹，竟敢将他拽下云头！他堂堂一个神仙，却被凡人暗算了一遭，这让他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他捏了拳头，怒火冲天的站起身，对上一张脸色不怎么好却依旧美得惊人的脸。
仙官满腔的怒火，噗嗤一声便被浇了个透心凉。
世界都黑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