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枯萎的花朵
我看到短信,不敢相信这是个事实,却又好像早有心理准备。手机捏在我手里半天,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手机拿在手里,放下也不是,拿起来也不是。我慌张地在家里打转,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心里强求自己要镇定,告诉自己,那个只是我见过几面,萍水相逢的小女孩,犯不着我牵肠挂肚。
但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红红。问到底怎么回事。
红红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就在荔枝的家里,你快啦啊,静姐姐。
电话那头哭腔连连,周围人声嘈杂,显然很不安静。
我正要细问,红红已经挂了电话,只是电话那头的尾音传来了杂乱的哭声和吼叫,我听声音。好像是毛子的。
我瘫坐在地上,全身酸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这种感觉,只有再雒敬宾抛弃我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出现过一次。在我心里,我的确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或者说那个场面。
但是我知道,荔枝肯定死于意外,否则那头的场面不会那般嘈杂。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次去直面这人间悲剧,手机里,红红的短信却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姐姐你快来!”
“荔枝真的死了!”
“要出人命了!”
我终于托着如灌铅的双腿,下了楼。
由不得我想起了初见荔枝时。她一双看起来故作深沉的眼睛,其实满脸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略带童声的嗓门告诉红红。可以打开衣柜,用自己的衣服。我请她在烧烤店吃饭的时候,她询问我可以不可以给自己的同学七七加几个菜。
她每次坐在胡辉自行车的后座上,耷拉着双腿,然后转身朝我和红红挥挥小手道别,渐行渐远。
荔枝的奶奶去世时,她埋头在我怀里,只是悲伤却没有泪水的呆滞。
这一切,都在我眼前那一一闪现,然后就在这一刻。
这个孩子,却走了。
在别人眼里,她或许就是一坨新鲜美白的肉,脱掉自己的衣服,供男人把玩。也或许她是个累赘,以至于她的生父母,生下她之后便不知所终。但是在她死去的奶奶眼里,或许荔枝就是自己后半生的寄托。
现在好了,荔枝和奶奶团聚了。
我凭借着记忆,艰难地找到了荔枝的家。
院落里人声鼎沸,和她奶奶去世的时候不同,院子里站满了人,就连冷漠的街坊邻居也出来看热闹了。
红红在人群中看见了我,她早已哭成了泪人,在我怀里发抖。
我问她:“荔枝……荔枝怎么回事?”
可红红或许是过度惊吓,在我怀里抽搐,半天也不回话。
我这才发现场面没那么简单。人群散开之后,我看见了满头是血的胡辉,毛子在后面拿着一块砖头,还作势要扑上去。
七七等人死命地拉着毛子,冲胡辉大喊:“快跑,快跑!”
胡辉满脸都是血,可还是紧张地看着屋子里面,场面混乱不堪。
之后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看见医生、警察陆陆续续从那件简陋的小房子里出来。
我和红红怎么离开的,都不知道,我的心砰砰直跳,感觉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后来七七告诉我,荔枝是割腕自杀的,胡辉的老婆知道了荔枝和胡辉的事,去会所闹过一次,然后三番五次在荔枝的家里闹,还冲荔枝的家里泼粪水。
尽管荔枝跪下来保证,现在奶奶已经死了,以后再也不会和胡辉来往了,可胡辉的老婆还是不依不饶,打的荔枝满嘴流血。可怜的小荔枝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每天抱着奶奶的遗像以泪洗面。
那天我唯一还有的记忆就是瞥了一眼荔枝的尸体。
鲜血早已经淌满了地面,荔枝临死前用自己的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胡辉,把我和奶奶埋在一起!”
我后来恍惚,差点晕倒,和红红一起,相互抱拥着,可还是直哆嗦。再后来熙熙攘攘,人越来越多,警察和医生把荔枝抬走了,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荔枝。
胡辉那天是被毛子打伤的,据说是脑震荡,不过胡辉始终没有追究毛子的责任,最后还告诉警察是自己碰上了头,和毛子没关系。
不过毛子再也没有回到学校,荔枝下葬之后,每天都去荔枝的坟前哭泣,抽烟,喝酒。再后来,听说毛子的爸爸妈妈实在没办法,送毛子去当兵了。多年后一次偶遇七七,我们都避谈荔枝,都怕揭开各自心中的伤口。
但是七七缓缓地说,毛子还没有结婚,女朋友也没有,至今还是一个人,只是每年情人节和荔枝生日的当天,都会去荔枝的墓前喝酒,一喝就是一天,醉死过去才罢休。
后来胡辉杀了自己的妻子,胡辉自己也被判了无期,从此在没有他的消息。
听七七说,胡辉从来在老婆那里没有得到过家的温暖,妻子对胡辉不是打就是骂,还总埋怨胡辉不会赚钱。胡辉生平第一条围巾,还是荔枝送给他的,荔枝当年心疼胡辉晚上接自己下班会冷。
七七说,胡辉宣判的那一天,他们都去了。胡辉走进监狱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带进去,只带走了那条围巾。
红红之后的几天都在请假,要不是荔枝也不去夜场了,老板一时找不到跳脱衣舞的舞女,红红早就被开除了。
只是红红经历了胡辉和荔枝的事情,越来越排斥蔡克成。经常和我一起呐呐自语,说要是蔡克成要是有胡辉疼爱荔枝那样就好了,她自己死了也愿意。听说有一次,会所有客人喝醉了,在小云跳脱衣舞的时候,冲上去对小云动手动脚,彭程冲上去揪住客人一顿厮打。
虽然后来彭程挨了老板的骂,也扣了工资,但是红红觉得小云时幸福的,有男人保护她。红红问我,原来女人的男人是要在女人收到威胁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蔡克成为什么不保护我?
是啊,我反问:为什么蔡克成不保护你。
红红愣住了,她好像之前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我忽然问她一次,她愣住了,我知道她心里都没有答案。
红红自言自语地一直在重复,蔡克成会变好吗?蔡克成会变好吗?
我心里反而比较高兴,红红长大了,从原来的懵懂中逐渐走了出来,也慢慢发现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她开始思考自己,开始思考蔡克成,开始重新定义她和蔡克成的关系。
过了大半年,我才慢慢地从荔枝的阴影中走出来,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每天都在学习,钻研在财务的课本里不能自拔,而且自得其乐。让我备受鼓舞的是,我考过了会计的从业资格证。
除此之外,王志东每个月都会在我卡里汇入两万块钱,我的生活开销没有多少,我能存不少钱。这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经济压力,除了还清了二妞的钱之外,我还给家里寄了不少钱,等修好房子的时候家里好好装修一下,把门前的泥土路硬化,然后再买几件儿像样的家具。
但我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欠王志东什么。就在我得知自己考过了会计从业资格考试的那一天,我迫不及待地告诉珠儿这个喜讯。
第二天珠儿告诉我,王志东也很高兴,说,没有看错我,我值得他培养。
在那之后不久,王志东在一个周末安排了饭局,我们去的很早,见面的地方在一家高尔夫球馆。
叶茂也在,王志东和叶茂,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一起打高尔夫。
珠儿充当王志东的球童,叶茂见我去了,很高兴,冲我挥手,让我跟他一起打。
我心里自然知道叶茂的好,要不是他抬举我,要王志东安排我上学,现在我还差不多在找工作呢,欠二妞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
有时候我心里想,人和人的差距真大,一两万块钱,在我老家,或许是一个家庭一两年的收入,可是在这里,只是王志东他们的一顿饭而已。别人吃几顿饭,换在我的老家,却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我不由觉得可笑,却不知道是自己可笑,还是这个世道是如此的荒唐。
叶茂要教我打高尔夫,既然他的兴致来了,别人都不着急,看着他兴致盎然地教我如何定位,如何挥杆,如何发力。
我比较笨,拿杆子的架势,始终像是在会务锄头。叶茂也很有耐心,反反复复给我讲了好几次打球的要领,甚至手把手给我教了几次。
叶茂手把手教我的时候,我有些尴尬,甚至有一些念头,他是不是要得寸进尺,跟我有肌肤之亲了。
可是叶茂的举止很得体,没有对我毛手毛脚,看我打球上手之后,在没有碰过我。王志东他们肯定是看着叶茂的面子,都夸我打球进步很快。
我谦虚地说:“这是叶先生教的好。”叶茂和我的年龄有差距,虽然没有问过,但是我觉得他的年纪应该和我爸爸差不多。所以不好称呼叶茂,只能按照传统,尊称叶先生。
叶茂看我客气,笑的满脸灿烂,说:“还是你自己悟性比较好,师傅领进门,成才靠个人嘛。”
打完一洞,众人推着球杆往下一洞走。
我和叶茂漫步在球场,两人起初谁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着,我觉得气氛特别尴尬,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我实在找不到话题,只好说:“叶先生,谢谢你提携我,让我读书。我已经考过了会计从业资格,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但总觉得给您有个交待,总有点成绩。”
叶茂听了,先是佯作一怒,说:“这个王志东,办事很不靠谱,我告诉他要保密,要保密,还是最快,这都告诉你。我只是给他一个建议嘛,现在什么工科技术,很容易淘汰,生产力技术更新换代比较快,你一个女孩子有不合适。只有常规性的辅助工具类学科,才是最为长久的谋生之道,女孩子,还是学会计比较好。”
虽然简简单单几句话,但我觉得叶茂的分析是正确的,可见他的眼光和学识非一般人能企及。
叶茂埋怨完王志东,话锋一转,又说:“你还挺争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学习,改变命运啊,有时候就是几年的功夫,有时候就是一件事。”
我总觉得王志东肯定有求于叶茂,具体什么事有求于叶茂,我也不知道,也不想问,以我的身份和地位肯定帮不上忙,索性就装傻不知道。但是王志东有恩于我,我总得帮帮他。珠儿说起过,王志东给我钱是要我安心学习,并非受益于叶茂,看来叶茂是不知道这件事了。
但是叶茂对我印象有不错,希望我能够得到学习的机会改编自自己。
于是我索性趁人之美说:“多亏王志东,不但安排我读书,还每个月给我生活费,要我安心学习,他害怕在职的学习,老师教的糊涂,学生学得也马虎,担心我掉以轻心,所以让我全职学习。”
叶茂听了,果然很高兴,频频点头,说:“志东这几年越来越成熟了,做事也考虑的周到,不错,不错。”
高尔夫球场很大,王志东他们好像有意要跟我和叶茂拉开距离,给我们创造比较私密的二人空间,他们跟在我们后面,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我们走的快,他们就走得快,我们放慢脚步,他们就走的更慢。珠儿和王志东始终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
离落球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我和叶茂的谈话告一段落,气氛又再一次尴尬起来。而叶茂的气场很大,他不说话,但是能很淡定,很悠闲地走。如果我不说话,就会显得很局促,很不安,总觉得很尴尬。
因为我觉得尴尬,所以总是忍不住想说点儿什么,让时间过的快一点,可能是有点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叶先生,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叶茂听我这么说,身体一怔,放慢了脚步,转身一直盯着我。
大概盯了有十来秒钟,一直没有说话,叶茂此时表情肃穆,很庄严,我不由的感觉有些害怕,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球杆儿在手里直打转,刻意把帽檐往下拉了拉。
王志东和珠儿或许也察觉到了不对头,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我,但是他们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
好在停顿了几十秒之后,叶茂终于说话了。
他反问我:“我帮了你吗?”
叶茂说完,继续转身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点都不慌乱。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叶茂说话,我就不害怕。
我说:“是的。之前你们打牌,你给我好多钱,一两万呢。”
叶茂笑了笑了,说:“是的,一两万的钱在你家里可以干很多事,可是对我来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我不否认,但是也不想承认,虽然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但是这种贫富差距让我汗颜。
叶茂继续说:“之前有一次吃饭,我听珠儿说,你很孝顺,一直在这里打拼,就像存钱给家里修房子。我不知道现在你家里那个地方修房子也要花多少钱。但是在我看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大概需要几千块。”
之前的那个年代?叶茂指的是哪个年代?难道他意有所指?
我没有说话,这话没法接,叶茂说什么呢我都没听明白。好在叶茂又开始自言自语,说:“之前是这样的,我听说你要修房子,觉得你不容易,而且现在社会的年轻人很浮躁,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静下心来考虑家乡,考虑自己的父母长辈。我很受感触,至少我现在看到的年轻人,想你这样的很少很少了。大多都是敷衍了事,急功近利。”
叶茂所说的这些,我不否认。
叶茂说:“你来的那几次,我碰巧赢了钱,反正那些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
我笑了笑,情况就是这样,我去的几次,叶茂都赢了不少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真的能给叶茂带来财运。
不过叶茂接下来一句话,立刻让我觉得自己有多幼稚。
叶茂说:“其实也不是碰巧赢钱,我和他们打牌从来都不输,王志东他们有意让我赢钱。几个人串通起来给我放水,我怎么能不赢呢?”
叶茂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而且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真的是这样,不然叶茂怎么能每次都赢钱呢?
我之前也猜疑过,但是后来王志东他们表演的太逼真,连我自己都不由相信了。叶茂其实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罢了。
叶茂加紧了脚步,又往前走了走。围乐扑巴。
珠儿和王志东在后面观察我们又继续前进,这才跟了过来。
叶茂说:“但你和我确实有些缘分。你是陕北人吧?”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想,以叶茂的阅历能识破王志东等人的表演,我这个小白的心思,他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叶茂说:“第一次见你,从你的口音里我就听出你是陕北人,后来一问,还真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上山下乡,去过陕北,在那里待了几年。”
这段历史我是知道的,那个年代的人,知识分子,城里人,都经历过那段岁月。
叶茂继续说:“我在那里的几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最真我的日子。每天去地里劳动,挑粪水浇地,除草,打麦垛,磨面,插秧,什么活儿都干过。干到第二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就和当地的一个女子结婚了。可是后来,政策变了。但是可悲的是,当时的政策不知道是不是要有意拆散我们,只能我自己回城,我的妻子却无法跟我回来。”
叶茂说到此处,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竟然有些泪花,他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压抑了很久的样子说:“我当时犹豫再三,想着自己要不要回来。如果回来,我必须舍弃家庭和新婚的妻子。如果不会来,我这一辈子都会在那里当农民。”
我没想到,叶茂还有这样一段过往,着急地说:“那你最后回来了没有?”
刚一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可笑。叶茂肯定回来了,不然今天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和我一起打高尔夫?
叶茂也被我幼稚的问题逗笑了,他哈哈笑了两声,回头看看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王志东和珠儿在后面不远处一定也是听到了叶茂的笑声,一直紧张的情绪才缓和了下来,刚才叶茂盯着我的时候,他们可能以为我惹叶茂生气了,他俩也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真像,尤其眼睛,和你说话的嘴巴。”叶茂盯着我一直看。
我被叶茂看的不好意思了,不由低下头。
叶茂继续说:“我当时思考再三,还是回来了。当时觉得我的父母年迈,还在这里,而且我但是堂堂大学生,天之骄子啊。我回来之后,一定想办法能把妻子带过来。”
叶茂说着,又出了一口长气,接着说:“但我当时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其实我内心不想待在农村,不甘心也不认命自己会在那个地方过一辈子。至于父母等等,有这方面的原因,更多的是借口。我当时是偷偷跑回来的,我的岳父就怕我逃回来,一直看管着我,不让我走。但我那善良的妻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得,她明明知道我想回来,可她没有说破。她不但没有阻拦我,而且创造机会让我摆脱岳父的看管,逃了出来。回来之后,我也尝试过把妻子接过来,可是当时的政策很紧,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有结果。”
没想到叶茂还有这段凄美的爱情,之前我总觉得叶茂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可是这番话说完,我觉得叶茂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后来呢?你妻子怎么样了?”我着急地问。我好像听故事一样入迷,觉得叶茂的妻子真的很伟大,能牺牲自己,成全自己的丈夫。
但我能隐约感觉,他的妻子,可能结局不会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