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在那道观中呆了半日工夫,按着老者的意思,余锦也没有急着离去,如今试炼之地中明王依然还在捕杀着那些可怜的年轻人,他虽然听老者说那位明王是不会选择杀死他的,但毕竟什么事情都不能在还未了解根究如何就去把性命都托付在上头,他选择稳妥起见,在道观中住了下来。
晚上那小道童在屋子后面的小厨房里做了两碟看起来颜色还不错的蔬菜和一个小木桶里装着的米饭,还有不少她在外头小山林里摘到的野果,都一股脑放在了屋子里头的桌子上面,老者也完全不客气,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然后开口笑着说道:“有个小道童还真是不错啊,你瞧,她这又能种茶还能种些稻谷蔬菜当做饭食,在这深山中日子也过得惬意,以前我可没这么好的福分,都是不吃不喝偶尔才吞颗丹药以作补给。”
小道童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从鼻子里头出气发出了哼哼两声,一副你现在才知道我的好这样的神态,趾高气昂很是高兴,把一旁已经开始吃饭的老者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余锦也开始吃饭,但他此时却没多少胃口,也没有什么想要和这一老一幼逗趣儿的心思,在老者白日亭中与他说了那些事情之后他现在是心事重重,只觉得若是思索不清理不出这一大把乱糟糟事情中的线索脉络便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他吃了几口饭,放下木箸,看着那颜色很不错的蔬菜怔怔出神。
老者瞧着他的样子,用筷子敲了敲碗沿,笑着问道:“看起来你还在想那些事情啊?”
余锦点头。
老者说道:“白天跟你说的那些是为了让你知道现在这试炼之地中的大致情形,但有些关于冥冥天理不可说破的东西我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我虽说也不在乎什么天雷劈顶受因果之中的报应,但很多东西藏着掖着还是要比告诉你好,想来我现在说了你也肯定只会更加迷茫,不过除此之外,那些你心里头的其它事情倒是可以和我讲一讲,说不准我能给你个答案。”
余锦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在遇着那野狼群的时候,有个同伴与我一起行动,只是在被围困之时我想自己死了便死了能救她一命最好,于是将她从山涧上推了下去让她能活下来,但前辈你说此时试炼之地中有个明王在作祟,他先前可能是不杀我,我那个同伴可能也不会死,但我此时与她分离,却不知道我那个举动是好是坏,她要是被明王遇上,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老者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一点啊,你大可放心。”
余锦眼神一变,急切问道:“前辈你知道她的情况么?”
老者笑道:“那叶家的人在江湖上只要报出身份想来也没有多少不长眼的家伙会惹,何况是叶家这一代的金枝玉叶一根女子独苗,怎么会就折在这里?你且放心吧,她已经被叶家的人给救了出去,没有大碍。”
余锦依然是疑惑,问道:“但前辈你是……如何知晓的?”
老者目光从余锦身上抬起,望向道观外头的山林以及更远方,用木箸作指,点了点外头,然后说道:“这一方在后来被称为试炼之地的地方,过去是东吴的皇宫所在,你知道东吴皇宫中有各种各样的机关以及阵法,都没能被楚国的铁骑给踩过去,完整的保留了下来,除却连如今朝廷中那几个权谋之人都失算的气运阵,还有一座皇宫宝库中数之不尽的机关以及宝藏,虽然被明王搅乱几乎是毁于一旦,但只要有一点气运犹存,便依然不会完全毁灭。”
老者停了停,扒了口饭,然后继续说道:“世间有爱棋之人,知晓棋局厮杀中即使大龙被捣看似一盘散沙再无翻盘机会,但只要有那么一颗可以作为阵眼的棋子在,就依然不是死局,那些外头的武道大宗师估摸着是能猜测出这缺胳膊断腿的东吴皇宫残骸肯定无法封印住那个气机沸腾仿佛滔滔江水的明王如此多年月,肯定是有一个能够让大阵与封印运作不止的阵眼存在。”
余锦听着老者这些看似与他所问不着边际的话语,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僵,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长眉落在眼角的年迈老者。
老者笑道:“无论是那个家伙为何这么多年尽管不断以青色气运冲撞封印但却始终无法逃脱,还是你那个同伴的事情为何像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样,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因为这些事情本来就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或者说都是在我的世界之内进行的。”
余锦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呼吸有些急促,但终于沉静下来,点了点头,长吐一口气,说道:“也难怪前辈你身在道观却知晓整个试炼之地中的情形,原来前辈便是阵眼。”
“就是这么一码事。”老者亦是点头,有些欣慰地看着这个心思机敏的年轻人,然后说道,“不过那个家伙已经从明珠塔下逃了出来,我是有心去阻挡一番,只可惜我如今空有气运气机,看起来是本事很大,但却仅仅是绣花枕头罢了,真正遇上什么洞玄转世境界的宗师,像是那个家伙一样的人物,我估计马上就会被直接打碎掉这具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躯,形散之后,等到那个家伙吸纳了我的气运,将阵眼加诸己身,那估计别说是几个武道宗师,就算是清虚宫上那个千年一出的大真人也降服不了。”
余锦问道:“那前辈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与那明王一样,都是身具气运之人,只是气运不同?”
老者说道:“我身上气运,是这东吴最后的家底子了,让我作为阵眼活到此刻,我私心之下是想要东吴气运能够保留得更久一些,但除却这私心,我也不得不寻求一个应运之人能够全盘接纳这东吴气运,那些武道宗师在武道上算是登峰造极,但却没法子收得下如此大的一笔财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家伙吸纳掉这东吴最后的气运,他是身具气运的人物,自然可以强行收下另一股气运,但若是给了他,不说其它,就说这江南道上,估计就得死上无数无辜人了。”
余锦摇头道:“这气运之事太过玄妙,前辈说的我却是只能听明白大概,听不懂里头的细枝末节。”
老者吃完了饭,把碗筷放在小道童身前,小道童嘴巴嘟了嘟,不情愿去洗刷碗筷,但老者摸了摸她的头,和声说今日我与客人有事情说,就麻烦你多做些活儿,明天可以少打坐半个时辰。
听到能够减去半个时辰枯燥无味的打坐时间,小道童转眼就变得开心了起来,抱着自己的碗筷和老者的碗筷往后头一蹦一跳而去。
老者转过身来,看着余锦,继续说道:“气运之事,看似玄妙,其实也只是因为存在得较为隐晦不易被凡俗之人察觉罢了,一国有国之气运,一人亦有人之气运,气运反过来写,就是运气二字,有运气的话干什么都会容易不少,只是普通人的气运都太过微渺,可以忽略不计,真正说得上气运的只有五个颜色,分别是黄赤青紫墨,黄色气运为最大,是真龙之气,也就是一国天子,一国天下所具备的气运,如今楚国韩家,便是有黄气之人,而赤色气运不同,是逆气,与黄气相生相克,有赤气之人,或有赤气之国,绝大多数都是会被抹除的,也有可能赤气吞黄,那赤气便会转为黄气,而又会出现新的赤气,这便是所谓分分合合的天道定数,无永久之国也无永久之君,过去有秦帝妄图吞并天下黄气,抹除一切赤气,不惜修黄气长城,出海蓬莱寻永恒秘方,但最后也挡不住天下大势。”
余锦点头道:“原来如此,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天下分合是由于君王无度,或者因为天下不定等等因素导致反叛灭国,但从气运的角度来说,就是由于黄气逐渐弱小,赤气逐渐强盛,最后赤气吞黄,反之则是赤气势弱,黄气大成,则让天下归心,这里头的事情,的确是能够用这样玄妙的道理解释得通。”
老者微微笑了笑:“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话,倒是不需要我费去太多口舌,很好,除去这关乎天下的赤气黄气,另外的青色气运则是江湖气运,那个明王就是个身具江湖气运的人物,所以那些武道宗师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直接杀死他,这就是气运克制的道理,他是战国时代江湖最后的大气运者,无论是不是魔宗中人,都该死在这个新江湖里头了,同时,说回刚刚我说的吸纳气运一事,普通人之无法吸纳气运的,只有身具气运的人才有资格去吸纳另一种气运,所以我才担心他会想着吸纳东吴气运。”
余锦找着老者说着说着停下空闲的时间,问道:“他吸纳了气运,会变得更厉害么?”
“废话。”老者笑骂道,“他此时虽有青色气运但在大阵被破后还是挡不住那么多武道宗师的力量,毕竟克制不代表无可匹敌,只是相对更麻烦一些而已,但只要他吸纳了这东吴气运,不说举世无双,但也是可以一脚踏上天君境门槛了,武道境界越是低,便越是与气机相关有气运无关,若是越高,便越与气机无关与气运相关,那洞玄境界的武人与天地气机合一,举手投足早已不是普通武人气机二字中的本事了,转世境界的武人虽然不能沟通天地,但体内气机轮转无穷,也可以说与气机无关,他们想要踏上更高的台阶,以及无需再过分去修炼气机,而是要往气运这玄妙法门中间去领悟出奥妙。”
余锦沉声问道:“那这样的话,那个明王肯定会找前辈你的吧,若是被他给找着这里,那岂不是完蛋?”
老者却依然微微笑着,说道:“无妨,你瞧得见那是因为你不同,但他却不可能瞧得见的,他是知道我肯定就在这里,但想要找着进来的法门,就不是这么短短日子可以找着的,给他个五六年七八年去慢慢来,估摸着还有希望,否则他要是这么容易就破得开,还管什么年轻人,早就吸纳了我身上东吴气运冲出去杀人了。”
余锦听到无碍,于是放下心神,赶紧拍了个响亮的马屁:“前辈还是厉害的嘛。”
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啊。”
“前辈请继续说。”
老者继续说道:“紫气其实也算是和青气差不多的存在,只是紫气是气运中最为特殊的一种,并非是应运而成,应天道大势而生的,而是靠着依附黄气,为黄气增加长度厚重的附属气运,如今天下,大概是楚国的朝廷庙堂中有几个人物是有紫色气运的,但我也不清楚,以前倒是有个叫张洗虚的家伙,有紫气加身,只是那个家伙是东吴的仇家,当时东吴若是能够靠着大阵抵挡多两个月的时间,等到粮草接济上来,重整旗鼓,楚国的天下哪里能拿的那般轻松。”
老者说到张洗虚的时候,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余锦知道老者既然身怀东吴旧日气运,又是这东吴皇宫中的阵眼所在,必然是与旧日那个东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于是也不去多说什么。
老者接着说道:“最后的墨气,便是我身上这东吴的气运了,你遇着的那群野狼也是因为身有墨气才会那般凶狠又仿佛有了些灵性,这墨气本来也是赤黄二气中的一种,东吴过去也是黄气鼎盛,只是由于楚国从赤气吞黄然后扫灭战国得了最为强绝的黄气,东吴一国实在乏力抵挡不住,待到灭国之后,这黄气也就转成了墨气,墨气也可以说是死气,不可转赤不可化黄,苟延残喘之气罢了。”
老者说到这里,那和蔼的笑容底下多少露出了些哀色。
终于老者还是摆了摆手,摇头笑道:“东吴不说是被大势所趋导致满盘皆输,其实怎么看当时也打不过楚国了,那时楚国铁骑天下为冠,又有那般多的天纵之才,加上那时候陛下已经没了翻盘的心思,唉,说句不臣的话,陛下那种人当什么皇帝,作个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却不知道有多好。”
“百年东吴,三代帝王,战国最初那会儿谁人能挡东吴兵锋,大戟士到哪儿,哪儿就得俯首称臣,虽然到了陛下那个年头,国运不如以前,加上这江南淮南一代频发灾害百姓过得也不安稳,有些困难的年月不说百姓自己吃得饱不饱,反正连当兵的都几乎是饿一天饱一天的,哪里能全力作战,加上后来长江之南一战,楚国渡水,那个穿白衣的武将如剑尖一般破开东吴大门,早就没法子去打什么大胜仗了,一路溃败啊,本来守杭州还有些周旋机会,但杭州千年古迹,不能受兵害,五万大军开门投降,陛下也知道里头的无奈,满朝文武都低着头,陛下却没法什么怒火,国破了是国破了,但若是又亡了国,还得在史书上被留下一道引战火入古城遗迹至使千年珍宝毁于一旦的骂名,那就太过不值了,那守杭州的武将不想在史书上留下这种会被骂个千百年的罪名。再到后来的赤湖一役,精锐将士直接被先断了粮道再绝了水路死六万降一二万,连五千铁流星骑兵也没能留下几个,便是结局注定,陛下被劝着往南退,但最后那些当官的都退了或是投降了,陛下一剑守皇宫之门,也没见他有任何后悔。”
老者发出一声长叹,说完了话,看着听得已经失神的余锦,自嘲一笑。
“你就当我对着晚辈发发牢骚好了,人年纪太大了,不愿意把以前的臭事烂在肚子里,其实怎么说,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我只不过是个身在东吴皇宫但与这些国事一点干系都没有的道士罢了,修道之人本来应该讲究清静,体内杂陈不能太多,包括这些所谓国事天下事,对于修道者来说都是红尘埃土,不如扫去。”
老者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但东吴灭是灭了,那些里头的情怀啊,纵然是我这么个道士,过了这么多年头,也难以释怀,当时看着陛下脱了龙袍,系剑在腰侧,面前是黑压压的楚国铁骑,那支天底下可以称上无敌两个字的铁骑,背后呢,除了这么一座已经空了的皇宫,就没几个能用的人了,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得也殉国了,只剩下作为皇帝的他一个人,守着东吴最后的一份尊严,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江湖人一剑一步万里杀人,什么大文士落笔天成如真龙入墨,都算个啥,与陛下那时候比起来,都是流萤比皓月。”
老者眼中满是追忆。
像是多年未曾倾吐过这些事情,突然遇着了一个能够值得他说出这些话的晚辈,一股脑什么都不管,也没啥子顾忌统统都从心中吐露了出来。
然后他看着余锦腰间两侧挂着的春草与秋萤。
这两柄剑,在那一场最后称不上战役的战役后,由他从陛下倒下的那个地方找到,放在了东吴宝库的深处。这两柄剑与剑主一样,受到了当时那支楚国骑兵的最高待遇,敌首本该是一笔巨大的战功,割去头颅起码能赚个连升四级,还能得几千两白银的成果,但却没有人拿走剑,也没有人割去陛下的头颅,直到韩家的帝王到了这里后,才下令收敛诸葛氏尸身,厚葬之。
这两柄剑啊。
这两柄剑啊。
那时日满当空,天光普照。
春草出鞘,光芒比天光还要亮。
那日,东吴皇宫诸葛仪,一人守国,春草于左,秋萤于右,面向三千大楚最精锐铁骑,三日内斩九百六十二骑,是亡国之君不假,但亦是当时整个天下,剑道最强,人间最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