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该渡的劫?」秋笃静呐呐低语。「从『筑基』入修行道,到最后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扬,望住他。「为什么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摆出什么「劫」让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发衬出的面庞无端清美,他又歪着脸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这条道走这么久,都走了十个百年,到今日才遇见你这样的绝世极品。香啊!透骨穿肤逸出来的美味香气,你道我不喜吗?老实告诉你,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灵助修炼,这有违我的行事风格,须知成仙抑或入魔,全凭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将来会是大仙还是大魔啊。」白皙长指挠挠雪颚——
「食你?不食?这在意志和慾念之间。所以你说,你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问这话时,他仍一脸、一身的清淡,彷佛仅是闲来笑问。
最多就是嘲弄了,夹带两、三声嗤笑,除此之外,秋笃静自始至终都感领不到从他身上透出的戾气和恶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个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颤抖,脑门发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这一关,而修仙者要紮紮实实修到「渡劫」,是得经历千年的淬链。
「不过,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么的,都可暂且搁下。」白凛深思般挠完下巴,改成两指轻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现下感兴趣的是,你小小年纪对修仙一途知道的却似不少,『筑基』、『大乘升天』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半点不觉突兀,再加上你这『大补仙丹』的体质,怎么推敲都觉得来头不纯,即便是人,也不是个纯然的普通百姓。」顿了顿,精光刷过瞳底迅速隐下,他慢吞吞吐语——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个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还不俗,依我瞧,应已修到半仙体。唔……是你爹吗?莫不是他把你娘亲当成『渡劫』,劫一过,他便撤身回归,弃你于世间,所以你才会轻易听信妖言,以为凛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踪迹,巴巴地随人家上峰顶,还险些被灭……我说的对不?」
秋笃静讶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说皆中,只除一点她不同意——
「……爹才没有遗弃我,我家竹姨说,爹是太爱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着失魂落魄,后来才把我带来峰下城,托给娘亲的族人和亲人们看顾。我爹是太伤心了,才不是弃我不顾。」
女娃嗓声细软,说话气势也不足,但徐稳的语调透出坚定意志。
唔,没想到颇能说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弃你,而是一时冲关不成,渡劫失败,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几乎魂飞魄散。」他缓缓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扬美颚。「如此看来,你爹道行虽有,心却不够强。可惜。」最后结语说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绝不可能出错,绝对强到顶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语落进秋笃静耳中,却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够强,是因为承载太多的情。
她不觉白凛太直白的评语有何不妥,亦不觉自个儿被冒犯,只是难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对娘用情太深,自然难过情关。
突然——
被她搂在怀里的野狐动了起来,四肢挥颤,鼻头皱起,喉音断断续续从牙关磨出,似在将醒难醒间,十二万分难受。
「嘘……没事的,没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劲更温柔地抚摸,眉眸轻敛的样子彷佛虔诚祝祷,白凛嗤了声——
「你抚得再轻、再柔,也难抚去她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她痛醒,必定一阵疯咬,劝你最好离她远些。」
「可是她……她在痛。」她没松手。
不仅没放开,反将呻吟声越发粗嗄的小兽搂得更紧。「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没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来,白凛气息微窒。
又是充满希冀和莫名依赖的眸光,蛮不讲理就想往他这儿寻求解决之道。
没错,他是很强、很行,道行高深又绝顶聪明,解决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样,但有她这样拜托人的吗?眼神那么无辜是哪一招?
脑中突然跃出她方才急着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担心误伤他,自个儿气海都左突右冲,站不稳直打跌了,还紧紧张张嚷着要他别过去,替他危险!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条尾巴,每条尾巴还随着道行加深而持续变长、变丰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里看、外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轮不到谁来替他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倒为他紧张兮兮。
一开始的感觉——荒谬!
再见她抚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样,他的荒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么也不肯放开恶狐,他这荒谬、好奇的心绪又添上了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就……整个胸中堵堵的,有点闷,恍若一股气无端端翻滚着,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却淡淡一挥。
秋笃静忽然低喊了声,发现怀里的地狐在白凛那漫不经心的挥动下,毛茸茸的肉躯竟飘浮起来,即便她费劲地圈抱,却也根本搂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动或扭摆,她睡着了,被不可抵拒的术法送入深眠之境。
这样很好,也许眼下这么做,最好。
就让真身该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尽,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里的怅惘会轻上许多。
「多谢……」眸光从浮在半空的地狐转向面前男子,她泛红的眼眶明显忍泪,沉静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谢你。」
白凛冷淡哼声,仍一脸不豫。
广袖再挥,将飘浮的狐身挥到身后,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软,情泛滥,大大不妙。
他没讲明,但秋笃静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里透霞的颊柔软腼覥。
「其实你也是很心软、很心软。」
「……嗯?」白凛一副「你疯了吧」的惊绝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发烫的耳,她似有若无避开他的注视,慢吞吞道——
「族里几位太婆们曾说,西南大地凛然峰的地灵大神根本睡死了,她们许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地灵大神对话,试过两、三百年,从太婆的太婆那时便一直尝试,地灵大神约莫被吵醒,仅在百年前给了一次回应,说西南大地暂托看管,那守护者的灵修地就在凛然峰上……」话音轻静,她迎向他的眼,梨涡笑现。
「我想,应该就是你吧。」
白凛面如沉水,几缕既软且直的雪发却诡谲地轻浮荡曳。
秋笃静笑笑又说:「我感觉得出,地灵与你的气相合,凛然峰的地根灵脉与你的修行正好相辅相成。人往土里翻食,土地农作久了,就需要休养生息,地根灵脉也是一样,以无形的气经年累月滋养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的,睡在大地万物反刍回来的灵气里,所以地灵大神也在休养生息啊……太婆们说地灵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为有你,代为撑持四面八方的态势,管着这片地方,所以地灵才能安心歇下。」
跟着她就遭到厉瞪了。
她心跳略促,挠挠脸,仍勾着嘴角。
「白凛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赏的眸光端详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细细长长,眼尾还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样往上挑,好有风情,我家竹姨说,狐族里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为何了。」
那双细长漂亮又飞挑的眼睛持续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许不安,觉得自己也许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脸,她揉揉还有些水气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个深呼吸,她小小懊恼又真挚道——
「……对不住,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灵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断音断得无比俐落!
她在瞬间掩睫、合唇,气息立时均匀徐长。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实在没法子,她小脸一歪,乖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