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豪赌

二十四、豪赌

一帮人吵吵嚷嚷地闹完,时辰已近中午,叶信原本想去游龙帮辞行,可时间紧迫,只好拜托李玉差遣门人前往代为致谢。刘玄和吴戈知道于铮还要赶路,倒是没有把他灌醉,但到底喝得不痛快,便私下里约好,等有空再聚,必要在酒桌上分个胜负。

临走之前,于铮再三告诫青龙好生休养,切记一个月内不可动用真气,瞧他板着张脸啰啰嗦嗦絮絮叨叨,青龙实在很想把这小子一脚踹出门去。

到了下午,李玉也依言告辞,她没有明说要往何方,青龙也不好多问。两人是多年的对手,对彼此的能力手段都十分了解,虽然现在尚未风平浪静,但她即已生去意,必是对前路有了十分的把握。临走之时也没多话,只是拜托青龙,多为照顾尚在镇江卫所里避祸的门人。

青龙其时已能起身站立,还可扶着人慢慢走上几步,只是无法持久,心知此次几可算作死而复生,对自身恢复的速度倒是并不焦急。然而整日无所事事实在无聊得紧,刘玄瞧自家大人心烦,便央求朱雀行个方便,拿了几份邸报来给他解闷。

从前几期京师出的京报上看,卢润的手脚果然很快,青龙这边的缇骑刚到镇江卫所,他便寻了个不是,将曹侍郎革职查办,远远发了出去。看那罪名不算太重,发配地点并不艰苦,过个三年五载,寻机立个大功,再加上朝中有人,回来也不甚难。各部人事升迁虽不明显,但有许多可疑之处,卢润竟是把以前和樊将军及其胞弟有所交往,这半年里曾经外出的各路官员,都暗中查探调动了一遍,也不知他是否确切判断出那东西是被自己拿了。

而自己手中掌握的证据,虽足以定曹侍郎死罪,也可凭此再顺藤摸瓜,但瞧卢润和吏部刑部的关系,他们要随便拉一个替罪羊出来,恐怕不是什么难事。最主要的,便是锦衣卫司自身也有问题,若要细细追查,只怕小幺儿还有其他卫所的一干兄弟亦不能保全,卢润也正是算准了这点,知道自己会投鼠忌器。思忖良久,头有些隐隐作痛,青龙抬手揉着前额,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对应。

正皱眉看着邸报冥思对策,朱雀板了张脸走上来,劈手将那几张纸夺去放到一边,一把搀起青龙:“时辰到,大人该歇息了!”

青龙抬手一掌拍在朱雀后脑:“臭小子!这是要造反吗?!”

他剧毒刚解不久,身体虚弱尚未复原,这一记更是软绵绵地没有力道,朱雀坦然受之,混不当回事。

管自半扶半抱架着青龙往里屋走,朱雀嘴里埋怨:“给您看邸报,我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您再不按时休息,白虎非拿拳头招呼我不可。”

青龙挣了几次脱不开手,反觉头晕,不禁又气又笑骂道:“你倒是怕白虎的拳头,不怕我的板子?!”

“大人的板子只伤皮肉,最多几天坐不了凳子,白虎的拳头可是伤筋动骨,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进了里屋,扶着青龙在软榻坐好,朱雀屈膝蹲下正要替他脱靴,青龙忙伸手拦住:“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和白虎两个都没告诉我,事情到底处理得怎样。”这几天睡得太多,他只觉脑袋发胀,浑身骨头都要变软了。

“大人是指恒社是吧?他们有胆子横着走,我就叫他们统统横着出来!”

朱雀说完,抬头看着青龙,知道自家大人从没有这般空闲过,实在是憋闷坏了,可一想那天青龙弥留的情形便觉后怕。白虎发的风闻密折里语焉不详,只说青龙受伤,原以为不过寻常,想不到居然差点生死两边,为此他和白虎事后大吵一架,还动手干了一场。白虎自知理亏,也不怎么还手,硬挨了他几拳,可朱雀心里依旧火大。

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袍兄弟,青龙竟然不许白虎向自己透露实情,想到这里实在恼怒,气呼呼替青龙除了靴子,强按他躺下,咬牙切齿道:“我说大人,您就这么不放心我和白虎两个?怕我们把事情搞砸了?”

听他抱怨自己不够信任,再加这几天朱雀的脸都很臭,知是气自己对于中毒的事有所隐瞒,青龙倒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正想着该如何说服朱雀,摆脱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无聊日子,刘玄忽然跑了进来,脸色古怪地禀报:“大人,外面有个叫邹澈的,说是您和李门主的朋友,有事求见。”

朱雀把眼一瞪吼道:“没看到大人要休息了吗?有事叫他明天请早!”

“小幺儿,请他进来。”青龙忙出声阻止,眼中光芒闪动,对着竖眉呲牙的朱雀笑道:“这位邹公子,是个神医。”

朱雀朝天翻了个白眼,刚想骂这狗屁神医前些天要紧关头不来雪中送炭,偏这时候来锦上添花,却发现自家大人笑得有点古怪,仿佛豹子闻到了猎物,那是以前青龙想要谋算厉害对手的时候,才会有的神情,自己倒是好些年没见过了。这邹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朱雀猛拍了一下前额,忽然想起,于铮似乎说过,给那颗药丸的人也姓邹。

青龙起身穿靴,朱雀看他脸上笑意,已明白自家大人要做什么,叹了口气,上前搀他:“大人,这位邹公子,您想用哪种待客之道?”

青龙由他扶着慢慢走向前厅,淡淡一笑:“上宾。”

朱雀不由耷然动容:“大人!您现在行动不便……”

青龙挥手打断,拍了拍他的肩,在椅中坐下,笑道:“你几时见我打过没把握的仗?”

朱雀歪头细想,似乎除了这次中毒垂危,自家大人还真是没做过无把握的事,便撇了撇嘴,叫来吴戈吩咐了几句,把前厅的窗户全都打开扣好,等刘玄带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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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见礼,分宾主坐下,略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

朱雀抄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正低头凝眉为青龙仔细诊脉的邹澈,心里疑窦丛生。眼前这人峨冠博带,白衣胜雪,倒的确是气度非凡,颇有出尘之姿,笑容也温和有礼,观之可亲。只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个邹澈让他很不舒服,如芒在背,如刀在喉。

一名老仆手提药箱医盒站在邹澈身后,佝偻着背,眼睛迷蒙无神,面容木讷。朱雀略瞥了眼,那种皮肤上暴起寒栗的感觉愈加明显,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能让自己心生不安?朱雀忍不住皱眉看向青龙,自家大人倒是神色如常,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屋外有攀爬跑动声传来,夹杂着校尉长官的呼喝,似乎是新选的兵丁在受训操练。

轻吐一口气,朱雀咧嘴笑道:“邹公子稍坐,我去吩咐下面泡茶,卫所里人粗茶也粗,您莫要嫌弃。”

邹澈抬头温和微笑:“朱雀大人太客气了,澈真是受宠若惊。”

朱雀呲牙一笑,走到那老仆身边,一把拿过药箱医盒放在小几上:“这位老先生,来来来,天气冷,跟我去喝杯热茶烤个火吧。”也不管人答不答应,抓了手强拉着转身忙忙出门,快得像是后面有狗在追他。

看邹澈眼露诧异,青龙笑道:“这小子是个急脾气,什么事都风风火火,让邹公子见笑了。”

“可见朱雀大人是性情中人。”邹澈看着青龙微笑,声音清朗如玉,“若不是玉儿告诉我,澈还真是不知道,原来龙七便是当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青龙大人。”

青龙既不解释,也不客套,只看着邹澈把脉的手,问:“如何?”

知是询问诊脉的结果,邹澈笑道:“青龙大人真是吉人天相,凭脉象看,现下已经无碍。澈这些日子一直挂心担忧,怕痛失一位朋友,玉儿也吓糊涂了,居然事后才想起叫我前来……”

听他笑如春风,温言暖语款款而谈,青龙皱了皱眉,忽开口打断:“窃娘不糊涂,她是害怕,今天也不是她请你来的。”

他看着邹澈略微憧怔的眼,一字一字轻声问:“我该叫你邹公子,还是叫你夜府主人?”

搭在脉门上的手骤然一紧,青龙只觉半边身子即刻酥麻,知是被自己说中,轻轻笑出声来。一旁的邹澈也仍在笑,脸上眼中的暖意却在慢慢退去。

见他面带疑惑,青龙笑道,“你不该叫丁先生陪你来,窃娘难道没告诉你,我能凭呼吸和脚步声辨别识人吗?”提药箱的那名老仆就是夜府丁组掌旗使,青龙在回龙口客栈便已遇见过,自然能凭呼吸脚步轻松认出。

邹澈恍然:“是了,听蒋老说,你练过洞明决。”此次带丁三前来不过是乘便,再加上他曾和青龙对阵,或能有所用处,不想竟因此露了破绽。

适才诊脉,邹澈已清楚对方身弱体虚,动不得真气,松开手望着青龙微笑:“想不到观音泪的经脉重塑之苦,你居然撑得住。”

“多谢赠药。”

“我给你观音泪,可不是安的什么好心。”

“我知道。”竟是混不在意自己毫无反抗之力,青龙斜靠在椅上,淡然说道,“无论你目的如何,那颗药最终总是救了我性命。”

邹澈略感惊异,想不通眼前这人的镇定究竟从何而来,担心情况有变,不愿再多说无关的话题,敛容沉声问道:“那东西在哪里?”

青龙嘴角上扬斜睨邹澈,眼里带着讥讽,似是笑他多此一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澈与那恒社的掌柜有些渊源,他请我帮忙,我也不好拒绝。”邹澈坦然笑道,“你一路上曾停留的地方,还有这镇江卫所,我全一一找过,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见那东西还在你身上。前几日你昏睡不醒,我乘夜来搜过身,依然一无所获。青龙大人,你藏东西的本领,澈实是佩服之至。”

回想那晚所见,邹澈忍不住微微皱眉,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痕。有些时日久远,只余一道白印,有些几可致命,留下狰狞疮疤。再加上新添且尚未愈合的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也不知面前这人是怎么撑下来,活到今天的。

青龙脸上终于神情微动,却不是惊慌害怕,只有些不明显的怒意。邹澈在卫所随意来去,守卫居然都未曾发现?还是已有所察觉,怕自己操心所以没有禀报?转念一想,夜府主人武功高强,又精通迷香毒药,寻常军役,实在防不胜防。何况自己昏睡的那两天,白虎朱雀和于铮俱在,他们若都没察觉,缇骑只怕也是枉然。

邹澈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意,轻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怕。”

青龙眼露不悦之色,皱眉道:“我不喜欢任人鱼肉。”

“你现在还不是在刀俎之上?”

适才稍有失控,但转眼便恢复常态,青龙双手抱胸轻松地笑:“不,我们是在赌桌上。”

“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拿来赌的?”面前这人的自信,让邹澈很是不快,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在自己掌控之外。

“你夜府上下的性命。”

邹澈冷哼一声,眼中杀意顿显:“好大的口气!现下也不知是谁掌控谁的性命!”

青龙混不在意地笑:“你若不想夜府从此覆灭,那东西我送给你也无妨。”

“你休要唬我!”

“当年的天下第一家比夜府如何?还不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邹澈闻言默然,瞳孔微微收缩,天下第一家,是当年武林第一望族,跟随先帝立下不少功勋,朝中大员都给面子,整个武林唯之马首是瞻。十多年前的兵变,当家家主也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窍,站到了庆王那边。结果庆王事败,曾经的武林豪门,一夜之间被抄家灭族,夷为平地。

青龙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知道雇主是怎么对待窃娘的,那件东西若真的被你带回去,该是个什么下场?”

忆起那雪地里的死尸,邹澈渐渐恼怒,那日自己暗中尾随李玉,发现她竟是前往锦衣卫镇江卫所掳人。偷听之后才知道,恒社掌柜托自己劫杀的龙七,居然是现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当时对委托之人故意隐瞒便觉十分不快。然而又担心李玉被缇骑追踪到,便暗中助她药倒卫所马匹,破坏变造遗留的痕迹,想叫她立个大功,还了人情。结果事后才知晓,那雇主居然翻脸无情,想要杀人灭口。

“那我便杀了你,让那东西永埋地下再不出现!”邹澈冷冷说完,却忽觉不妥,若现下杀了青龙,雇主必定能查到自己身上,那就难保不会怀疑,东西已经被自己拿了。到时候,夜府,便是第二个天下第一家,恐怕连恒社里的那位掌柜也不能幸免。即便自己武功高强,又岂能敌得过千军万马?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青龙活着,那东西下落不明,夜府才能安然无恙。

看邹澈杀气忽显立收,随即陷入沉默,青龙知他已露败象,眯了眼微笑:“回去告诉雇主,我没拿到那件东西。”

“我空口白牙,那人如何能够相信!”

“那是你的问题。”

邹澈脸色阴晴不定,来之前原本想着青龙势弱,可杀可胁,事情已有九分把握,却不想局面倒转,自己反而举步维艰。深感此行实属多余,只怪自己没有深思熟虑,反被人奚落一顿。然而就这么空手回去,心里却有不甘:“你杀我多名更夫,这笔帐要怎么算!?”

青龙一哂:“夜府公然劫杀锦衣卫指挥使,视同造反,这笔帐又怎么算?!”

邹澈傲然道:“我武功高过你甚多,你能拿我怎样?”

“我是赢不了你,但我能杀了你。”

邹澈执掌夜府,麾下杀手众多,他自然明白,青龙不是在说胡话,赢和杀,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赢是全凭武功修为,光明正大较量;杀却是施展各种伎俩,看各人计谋手段。

邹澈表面谦恭温和,内里却素来心高气傲,这些年被人奉承惧怕惯了,且武功高强未遇敌手,便是鬼域地藏王,也要卖他面子。听了这话,顿觉心中无明火起,堂堂夜府主人被当面这么威胁,实是出道以来头一遭。

邹澈忽起身闪到椅前,疾抬手按在青龙的膻中气海上,冷冷笑道:“你不怕我现在就废你武功?”

青龙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即便你废了我武功,我也能杀你。”

邹澈看他良久,收掌后退,不由越来越懊恼,面前这人的心神难道是铁铸的?稍前的那点失色,竟然不是害怕,反而只是略感愤怒,这世上,难道再无他可惧之事?脑中正自纷乱,窗外有风吹来,寒冷刺骨,却让他心中一静,忽然察觉出异常。

朱雀说去泡茶,怎么许久没有回来?青龙虽然是因为丁三才确定自己的身份,可听他言辞,想必对自己早有怀疑,那为何仍孤身一人相见?原本还不时有操练与巡逻脚步声传来的卫所,为什么这时一片寂静?现在是隆冬寒日,为何这前厅门窗大开,难道不怕冻着屋里的人?

正自惊疑,却见青龙肘抵扶手,上臂抬起,双手五指指尖在身前轻轻一搭,厅外呯的一声巨响,邹澈头上的束发冠应声而落。

“鸟铳?!”邹澈大惊失色,束好的发披散飘扬,形同鬼魅。

青龙略带满意地笑:“朱雀的枪法,向来是最准的。”

邹澈心念电闪,刚想起步挥手,窗外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小几上的药盒顿时粉碎,顷刻浑身僵直,脸色瞬间铁青。

“小幺儿估计退步了,居然选了个目标大的。”青龙皱眉摇了摇头。

邹澈站立不动,缓缓转头,不远处的屋顶和树上,隐隐有数点红光闪耀,应该是点火用的松明火折,也不知有多少把鸟铳对着自己。卫所中一直有军役巡逻操练,现在回想,只怕是为了扰乱注意、混淆耳目。适才他又被青龙牵着鼻子走,乱了心神,居然疏于留意四周动静,完全没有察觉这些军役是什么时候埋伏的。自己虽然轻功卓绝,但能快得过这种雷霆火器吗?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邹澈眼睛余光中瞥见,丁三一脸愤怒,被数十把弩弓指着后背推到门前,双手软垂,显见是被人暗算点了穴道。

青龙懒洋洋一笑,抬手虚迎:“夜府主人慢走,恕不远送。”

邹澈愤然盯着青龙,头发散乱,多处灼断焦黑,风姿气度全都不见,说不出的窘迫狼狈,这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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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澈迎风飞掠,将丁三远远甩在身后,心情差到了极点。适才被一帮锦衣卫用连环弩和鸟铳指着送出卫所,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可即便怒火冲天,却偏偏不能把始作俑者怎样,这才是他最为恼火的事。

江边的小院近在眼前,一辆黑油马车停在门口,邹澈见到,渐渐放缓脚步,远远便已认出这是李玉的马车。他深吸口气,敛了怒容,慢慢走到院门前,果然见李玉站在院中,低着头,不知在瞧什么看得入神。

邹澈轻轻一咳,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李玉闻声抬头,见他长发披散的模样吃了一惊,略想了想,慢慢走上前去:“清泉,你刚才去过镇江卫所了?”

邹澈冷冷说道:“玉儿,你前几日为何不来找我?今天又所为何来?”

“我来退婚。”李玉在他身前站定,鼓足勇气,仰头看着邹澈仍带怒意的眼,“我不能嫁给了你,心里却想着其他男人。”

邹澈眼底一寒,直盯着她双眸,李玉目中初始有些惧意,却并不退缩,咬牙对视,坚定不动。良久,邹澈垂下眼来自嘲地一笑:“玉儿,你我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

李玉闻言回笑,笑容有些落寞酸楚,她抬手从发髻上拿下象牙小梳,轻声说道:“你头发乱了。”

邹澈踱进院中,来到石凳旁,抬袖拂走凳上积雪,慢慢坐下。李玉缓步走到他背后,用手拢了拢他的长发,细细梳了起来。

邹澈闭了眼,享受着头皮发间传来的麻酥感,开口问道:“那男人是谁?”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答案,但却想听李玉亲口告诉他。

耳边李玉的声音幽幽传来:“清泉,你知道我以前做过营妓和女间,最初的时候,我是被分在锦衣卫司地字营的。”

李玉梳头的手略停了停:“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当年我曾在地字营遇见过他。”

邹澈微微皱眉,心中暗想,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让李玉念着找了十五年。

“那晚地字营的一帮畜生,想要换个玩法,十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然后他就来了。”李玉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悠远,“我那时候被蒙了眼,又怕又慌又恨又乱,以为他和那帮畜生一样,就一口咬在他右肩上,差点把肉都咬下来。”

听到这里,邹澈略感不忍,想叫她不要再说,可终归有些好奇,再加适才被她拒绝退婚,心里又有所不快,便闭口不言,等李玉接着讲。

李玉低低一笑,笑声里带着羞涩,邹澈似乎都能看见她的脸上正飞起两朵红云:“之后的那几天,他每晚都来,却不碰我,灯也不点,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坐着看。我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这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

李玉带着羞涩的声音里又添了一丝埋怨:“我起先怕他,后来却恼他,我唱戏文勾引他,脱了衣服坐在他怀里,我第一次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人,可他却不要。”

邹澈听罢默然不语,过一会儿,等挽好发髻插上玉簪,他睁眼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李玉:“你怀疑那个人是青龙?”

李玉将小梳插回发间,低着头:“我不知道。”

“他那时候昏迷不醒,你怎么没去看他肩头?”

李玉苦笑:“我害怕。”

“前几日搜身的时候,我看过了。”

“不许说!”李玉急抬头出声喝止,泫然欲泣,“不许说,别告诉我,清泉,你若是说了,我便是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邹澈顿时愣住,饶是他聪明绝顶,亦无法明白,李玉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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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邹澈再次潜入锦衣卫镇江卫所,已是入夜。

经午间一闹,邹澈原以为卫所会加强戒备,不曾想居然还是维持原样。他隐在暗处看着青龙房中的烛光,竟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该如何进去,屋里可会设下陷阱等他上钩?

他咬牙暗怒,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思及此,邹澈足尖轻点,飞身急掠,手搭窗台穿窗而入,悄无声息进了内室,夜府主人居然不敢走正门,这实在是奇耻大辱。

青龙斜躺在软塌上,手里拿着几张邸报,望着房梁出神,听到动静也不起身,甚至看都没看他,只静静问道:“邹公子去而复返,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邹澈向房内四周扫了几眼,有些怀疑:“我还以为你会加强防备,把这卫所围个水泄不通。”

青龙将邸报丢开,支撑着慢慢坐起,看着他闲闲地笑。邹澈微微一怔,只觉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虽看了叫人心里不爽,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确说了一句蠢话。

“说来奇怪,这一路上你杀人无数,为什么那天没有杀小常?”

青龙哼道:“他运气好,我碰巧毒药用完了。”邹澈既然这么说,想必牢中的那个常乐早已被救走,白虎朱雀他们居然没一个向他禀报,实在可恶。青龙瞥了邹澈一眼,暗自把这笔帐记下,打定主意,等身体复原了再慢慢清算。

听他话语里隐隐含着怒气,再看他脸色似乎比下午初见的时候差了许多,邹澈忽然间心情大好,原来自己还是能够让这人费了心思、小心提防的,可开心之余不免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没有出息。

记起李玉曾告诉他的话,邹澈思忖踌躇片刻,终忍不住问:“青龙大人,有件事我想请教,当年为玉儿落籍的人,究竟是谁?”

青龙不答,只盯着软榻旁的炭火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房中极静,只有火炭在哔哔剥剥地作响。

默然良久,青龙低了眼沉声警告:“别再卷入朝堂之争,小心不得善终。”

邹澈听罢,眼中光芒闪动,微一沉吟,伸手到腰间解下一物,轻抬腕抛了过去,青龙随手接住,却是那日会诊之时,他赠给邹澈权作贺礼的羊脂玉竹节。

“这份贺礼,我还给你。”邹澈涩涩一笑,“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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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邹澈飘然远去,青龙看着手中的一对竹节,无声地笑起来,这一场赌局,最终,他赢了。

将竹节转了转,找到一片阳纹的竹叶揿下去,拿着竹节两端一按一拔,玉件顿时分成两半,这竹节竟然是中空的,第二个竹节也如法炮制打开,里面各藏了一卷微黄的绢帛。

把里面暗藏的东西俱都取出,将两卷绢帛展开,那质地坚韧却又薄如蝉翼,数十年来丝毫未损,上面用各种笔迹签了许多姓名,还摁了指印。

这是庆王和先帝争夺太子之位时,拉拢了一大批奇才能人签下的结盟名单。

那时庆王英明出众,先帝实在碌碌无为,才华横溢的一帮人年少轻狂,自认天下俱在我辈之手,誓要侍奉明君,他们选中的——是庆王。

怎奈世事无常,全不由人掌控。

庆王眼光极好,这名册中人,固然有些已死,有些籍籍无名,但大多数都或曾名声显赫,或仍威震一方,或为富商巨贾,或已是朝廷重臣。卢润的名字在上面,贾靖忠在上面,曹侍郎在上面,六部尚书兵、刑、吏、户四位在榜,江湖豪强十有五六,就连御马监的王充也在那份名单之上。

怪不得这一路会有那许多江湖人士要取自己性命,原来并不都是冲着千两黄金而来,恒社悬赏,有一部分是纠集江湖杀手,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借此混淆视听,掩人耳目。布这个局的,除了卢润,另四位在册的怕也逃不掉嫌疑。

十多年前兵变之时,庆王便以此物做为要挟,以致战况陷入胶着,几乎覆地翻天,直到樊将军偷走了这份名单。

其实细究起来,只要先帝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这份名单便毫无用处,但人总是会为自己考虑,总是难免要往坏处想,这就给了庆王可乘之机。

“你想要做什么?你要我把这东西拿出来是要做什么?”

现今格局,虽不算好,却也不坏,多方势力相互牵扯妥协,好不容易才达到这个局面。次辅卢润虽要他性命,却实在是个智谋百出、能做实事的人,有他和赵谨言牵制,贾靖忠才不至于一头独大。小皇帝虽好女色,所幸并未糊涂,他信任贾靖忠,也拉拢内阁,三角之势渐成。若是把这卷名册交上去公诸于世,必定整个朝堂震荡,江湖混乱,到时,会有多少人抄家灭族,多少人身败名裂。

青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终于有了变化。他能怎样?他该怎样?

将名单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青龙长吁口气,轻轻将手里几张绢帛揉了,丢进炭火盆中,看着火苗跳动闪烁,名册焦黑翻卷,很快燃尽。

一阵风吹过,漫卷紫贵,俱散作飞灰。

(本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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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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