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道别

091、道别

麦修泽站在韩烈和晏西之间,瞟了眼左边,再瞟了眼右边。

原本他们三是一起呆这外面的,捕捉到病房里有动静,晏西才跑进去。而他和韩烈就站在这病房外,将晏西和佟羌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设想过数种佟羌羌清醒之后的反应,唯独没想到过她干脆记忆断片儿了,还认错了人。

麦修泽不晓得如今韩烈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默叹一口气,麦修泽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后退一步,将空间彻底留给这两个男人,让他们自己做出决定,到底还要不要告诉佟羌羌真实情况。

然而数十秒过去了,韩烈和晏西谁也没有打破沉默,好像光用眼神就能彼此交流想法。

韩烈口袋里的手机于此时震响。

晏西一声不吭地径直掠过韩烈,去给佟羌羌买吃的。

韩烈也同时迈开步伐,和晏西擦身而过。走往相反的方向,停在窗口接电话。接完电话,他神情肃然地走回来,在佟羌羌的病房门口略微一停,目光深深地凝注片刻,举步离开。

麦修泽耸耸肩跟上韩烈:“谁打来的?出什么事了?”

韩烈淡淡道:“钟文昊死了。”

钟文昊在戒毒所自杀被送来医院时,已然奄奄一息,经过医生的抢救,送进重症监护病房。可就刚刚,他最终没能熬过去,还是死了。

麦修泽随同韩烈一起去到钟文昊的病房,远远地就听见朱锦华的勒令声。

“不准你们带走文昊!他在睡觉!他没死!你们胡说!”

朱锦华死死的护在病床上,不让医护人员将尸体送走。几人有点无奈,只能硬将她桎梏住拉走。朱锦华挣扎间,不小心拂开一部分盖在钟文昊尸体上的白布。

瘦瘦干干又白惨兮兮的面容,眼窝深深地凹陷,呈青黑色。喉咙处一个干涸的窟窿,便是他用折断的牙刷刺破的伤口。

从听说钟文昊自杀之后,韩烈这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一过来看到的就是钟文昊的尸体,但似乎并未觉得怎样,目光无波无澜。

麦修泽看着倒是有点嫌恶心。其实他都帮韩烈想好了,要在戒毒所里让钟文昊再多受点罪,不过后来他察觉韩烈貌似无意,他就没有自作主张了。没料到钟文昊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吃不了苦,才进去几天就忍受不了毒瘾自杀。

医护人员迅疾将白布重新盖回到钟文昊的脸上。

韩烈的视线从钟文昊移至朱锦华。

不知朱锦华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面彻底绝望,呆立着不再挣扎,任由医护人员将钟文昊的尸体推往太平间。

韩烈抿抿唇,道:“孙叔会过来办理文昊的身后事,让他尽快入土为安。”

闻言,朱锦华虚虚的目光缓缓地转到韩烈的脸上,停落,焦距渐渐地重新凝聚起,眼底的湿意消散,突然笑出了声。笑声在安静的过道里显得突兀而诡异。

少顷,她收敛住,恢复端庄的姿态,开口道:“你不是要对钟家的子孙赶尽杀绝?还有一个。”

朱锦华慢慢地走到韩烈面前,面露技巧:“你别忘了,你的身上也流着肮脏的钟家的血!”

说完这句话,她白眼一翻,整个人蓦然晕过去,负责跟随她的警官及时地上前来扶住她,叫了护士推来病床。

“朱锦华那儿需要我帮你打点好警局的朋友吗?”麦修泽询问韩烈。

因为佟羌羌被及时解救,是以朱锦华所犯的绑架、故意伤人、教唆他人强奸等罪行,若按正常的法律渠道走,即便数罪并罚,也会酌情减轻。麦修泽光想都觉得解不了气。

那晚在钟家荒废的副宅里,他听到了朱锦华提及什么姓曾的女记者,便知道是曾希。他存着心眼自己去向孙勰打听,这才得知终于曾希的死因,彻底明白过来韩烈对钟家的恨意。

朱锦华是当时在场的人里,唯一怂恿钟远山对曾希施以暴行的人,也是她负责给曾希喂的药。时隔十几年,险些噩梦重演在佟羌羌身上。前因加后果,怎样都该跟朱锦华好好算这笔账。

麦修泽等了几秒没等到韩烈的回答,偏头看他,正见韩烈一脸冷漠,最终回答道:“让她自生自灭吧。”

***

大概是睡得太多了,晏西离开后,佟羌羌躺在床上并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照进房间的夕阳余晖越来越斜,越来越暗。发呆了约莫半个小时,晏西买晚餐回来。

清淡的小米粥和配菜,给一样一样地摆好在佟羌羌的面前,不忘叮嘱:“别吃太急,也别吃太多。”

佟羌羌坐在床上冲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喂我呗,这样也不怕我吃太急吃太多。”

晏西的表情故作苛责:“怎么又比之前会娇气了?”

佟羌羌也故意拉了脸,委屈地问:“你这么快就嫌弃我了?”

晏西竟然点头:“是有点。”

佟羌羌气咻咻地攥起拳头轻轻地砸他:“嫌弃我你也没办法,你已经娶我了。”

晏西接住她的手,顺势握住她的拳头,就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吻了吻:“是啊,我已经一辈子都陷进你这个大坑里了,再也逃不出去。”

温柔的人说起情话来更要命,佟羌羌的脸立马就红了,乐呵呵地笑:“真好听,我喜欢。”

“那我就说一辈子。晏西润和地笑:只对你说。”

佟羌羌陷进他眸底的柔光似水,捂住脸兀自羞涩。待她松开手,正见晏西坐在了床畔,一手端着装有小米粥的碗。一手握着调羹,目光往病床桌上一扫,询问:“想吃哪道菜?”

佟羌羌立马指了指毛豆。晏西便依照她的只是舀了一点毛豆和在一勺的小米粥里,送至佟羌羌的嘴边。佟羌羌愉悦地笑着,张嘴吞下,牙齿故意咬在调羹上。晏西担心硌到她的牙齿,没敢用力拔。佟羌羌就爱看他脸上宠溺和无奈参半的表情,笑得越发开心。一会儿,她又借口说某道菜不好吃,反手往晏西的嘴里塞,然后她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顿晚饭在佟羌羌的玩玩闹闹里吃了一个多小时。

吃完后,佟羌羌也不让晏西收拾碗筷,只让他先丢一边,拉着他一起倚在病床上看电视。

电视上播的啥,佟羌羌其实一点内容都没看进去,光是靠在他的怀抱里来来回回地玩他的手指,不亦乐乎。晏西也由着她,沉默地搂着她,看着她玩他的手指。

一时间,病房里只余电视机的声音。

佟羌羌觉得岁月静谧美好,和晏西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仿佛也能呆上一辈子。

都说小别胜新婚,佟羌羌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连这些天来被韩烈搅得纷扰杂乱的思绪和微波粼粼的心,都因为晏西而重归平静了。

玩着玩着,她又有点犯困了。迷迷糊糊中,脖颈间挂上来什么冰凉的东西。佟羌羌低垂视线一瞥,发现是那枚玉坠子。注意到玉坠子的中心原本镂空雕出的钥匙形状的东西不见了,她不由愣怔,抓它在手心。

“怎么……没了?”佟羌羌狐疑地抬眸看晏西。

“还给舅舅了。”晏西连同她的手一起将玉坠子握进手心里,紧接着问:“你还记得,我说等我回来,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吗?”

“嗯。”佟羌羌点头,“记得。”

晏西的神情凝重,凝重而略微犹豫,握着她的手掌紧了紧,才似最终下定决心道:“对不起,小音,我是前一段时间才知道,你当年被拐卖,全是因为我。”

佟羌羌怔住:“什么?为什么是因为你?”

“这枚玉坠子。”晏西卷着她的手,摊开手心,“我和你说过,我爸妈是和外公断绝了关系,悄悄来的澳洲。这枚玉坠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把它当作最珍贵的遗物,所以送给了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枚玉坠子其实属于外公。外公多年来一直都在悄悄寻找我们一家人。帮外公办事的人,就是错把戴着这枚玉坠子的你当成了晏嘉,将你从澳洲带回来荣城确认你的身份。期间出了意外,那个人把你弄丢了,外公家也诸多状况,没能再找回你。如今看来,你是流落到人贩子的手里了,才辗转有了后面的遭遇。”

这一番话简单概述却又包含极大信息,佟羌羌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转着弯默默消化。

她其实有点懵。可能因为她没了那段记忆的缘故,她对于自己被人贩子拐卖这件事,始终未有太大的感觉。即便眼下晏西告诉了她其中缘由,她也像是听故事一般。

晏西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话毕后便沉默地注视她。俨然是在等她给出反应。

见状,佟羌羌点了点头:“噢。”

晏西对她的反应微微一怔。

佟羌羌读懂他的心理,抬起两只手捏晏西的脸,龇牙咧嘴:“你该不会认为我会因为这件事对你心存疙瘩?或者你因为这件事觉得自己对我心怀愧疚想要离开我?如果是前一种,我确实该生气,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如果是后一种,那我只能告诉你,休想!”

旋即佟羌羌抱住晏西,嗓音低下来:“你离开我的理由。只能是你厌恶我了,决定放弃我了。”

“小音……”晏西回抱住佟羌羌。

“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都不需要觉得有愧于我。”佟羌羌似想到了什么,从晏西怀里仰起脸,有点害怕地问,“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对我的所有好,纯粹因为愧疚,而不是因为”

“不是。不是因为愧疚。”晏西少有地对她皱眉,捧住她的脸,“小音,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多么令人想珍惜你,想爱你。”

佟羌羌眼眶泛红,手心覆上他的手背,噌了噌,而后一吸鼻子,故作蛮横地说:“以后不许再擅自把我揣度成任何负面形象的女人,比如小心眼、无理取闹、娇气跋扈,唔,等等等等等!”

“好。”晏西笑着将她重新揽进怀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病房的门在这时被人敲响,没等佟羌羌和晏西回应,外头的人就匆匆地推门而入。

“你们俩怎么都不接我电”看到在床上抱成一团的两人,麦修泽的话戛然而止,尴尬地顿住了步伐,“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亲热……”

佟羌羌和晏西皆淡定自若,从容地松开彼此。晏西从床上下去:“抱歉,一时没注意手机。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麦修泽当即收敛尴尬,肃起神色:“朱锦华失踪了,估计是趁机从医院跑了,故意躲起来。现在警察已经在想方设法找她。我们担心她是想报复韩烈,所以来通知你们这两天一定要注意安全。”

麦修泽没说的是,其实一得知朱锦华逃跑的消息,韩烈首先想到的就是佟羌羌,所以立即就让他上来告诉他们。

佟羌羌蹙眉:“可是朱锦华为什么会在医院?她不是应该在警察局吗?”

麦修泽略一顿,回答道:“钟文昊傍晚刚宣布死亡。”

佟羌羌应声怔忡,连钟文昊的死因都问不出口了。

晏西的掌心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佟羌羌的手,对麦修泽颔首道:“我知道了。我和小音会注意的。”

麦修泽离开佟羌羌的病房,下去跟韩烈复命,只说佟羌羌现在好好地在病房,暂时没事。

韩烈略一忖,还是不放心:“能不能让留一两个警察在她的病房外?”

麦修泽摇着头提醒:“现在最该注意安全的人是你!她连自己儿子的尸体都不管也要逃,若非为了报复你。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孙勰在这时从太平间里出来,殡仪馆的人已经给钟文昊的尸体穿戴完毕整理好遗容。

韩烈盯了一眼墙壁上大大的“奠”字,眸底沉黑得令人探不清情绪。

“送火化箱吧……”

***

这个夜晚,明明有晏西的陪伴,佟羌羌却睡得很不踏实。

貌似是因为钟文昊的死讯和朱锦华逃跑的消息,令她十分不安。

梦境很乱很破碎,三年前和三年后的生活片段零散地交杂,混乱地一帧帧闪过。最后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躺在毫无气息地躺在地上,一旁站着朱锦华在狰狞地笑。佟羌羌整个人陷入无尽的惊恐中,试图看清楚那道身影究竟是谁。

“小音?小音?小音?”

佟羌羌骤然睁眼,视线的模糊维持了两三秒,才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晏西的面庞。她立马坐起来,紧紧环上晏西的颈子,余悸未定地喘气。

“没事,没事,你只是做噩梦了,没事。我在这里……”晏西的掌心在她的背上轻拍,佟羌羌闭着眼睛,脸颊深埋在他的颈窝,半晌,感觉慌乱的心跳慢慢平复,她闷闷地说:“我、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呆在荣城了。”

旋即,她抬起头:“我已经没事了。我们今天就回澳洲,好不好?”

她的语气依稀蕴着哀求,眸底尚余一丝害怕。神情十分坚持。

晏西凝定她,擦了擦她额上细细的汗珠:“好,我们回家,我们今天就回家。”

佟羌羌立马喜笑颜开他总是这样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即便突然,即便任性,他也不会迟疑,只管尽他所能地去满足她。

晏西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现在就去联系舅舅帮忙。你起来洗漱,然后我们去办出院手续。回家。”

佟羌羌感激地点点头。

少顷。待她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晏西也刚打完电话,温柔地笑:“机票不用担心。一会儿舅舅会给我们消息。我们只管收拾好行李。”

提及行李,佟羌羌倒是紧张地记起:“对咯,行李还没收拾,行李箱还在希悦庭。”

“没关系,别着急,行李箱我们一会儿去拿,来得及的。”

“什么行李箱?拿行李箱干什么?”

麦修泽的声音紧随晏西的尾音传出。

佟羌羌循声望去,正见麦修泽从敞开的门外走进来,后面还跟着……韩烈。

她的目光与后者深邃的眸子一触即过,旋即看回麦修泽,回道:“我和晏西今天要回澳洲。”

韩烈的步伐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秒。

“今天?”麦修泽直接用言语表达出惊诧和疑问,“怎么突然这么仓促?”

晏西浅浅地笑了一下,解释道:“小音想家了。正好我的事情也全都结束了,不如早点回家。”

“你们来是又有什么事要说吗?”佟羌羌接口问,“找到朱锦华了?”

“不是,还没。”麦修泽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韩烈。然后将手上提着的打包袋放到桌子上,道,“就是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顺便帮你们把早点给买了。”

佟羌羌略一扫,便看到好几种全部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心下微恻,淡淡道:“谢谢。”

“机票订了?一定要今天走?”韩烈蓦地开口,嗓音低沉,只是口吻中蕴含的情绪叫人难以捉摸,视线却是毫不遮掩地落在佟羌羌身上。

佟羌羌不避不让地迎视,淡笑着点头:“嗯,舅舅已经帮忙订好机票了。”

韩烈的唇线抿得直直的,隐隐的似是要发火的样子。麦修泽看得分明,心下默默叹气,面上则啧啧地对佟羌羌摇摇头:“你连道别的时间都没留给我们,是真的不打算把我们当朋友了吗?”

“没有,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佟羌羌感觉明明话到嘴边,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荣城本来就不是她的家。像是她不小心误闯的一个梦境,伤心一场,终于清醒,回到现实。想想她似乎真的与这里磁场不合,这一次故地重游,亦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晏西卷入外公的家务事与她暂别,钟家的最终破败,钟远山、钟文昊的相继离世,朱锦华的绑架,还有……她与韩烈之间的纠葛。

她听得出来麦修泽话里的“道别”还指有另外一层意思。

佟羌羌闪烁着目光望向韩烈。今天一走,她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回来荣城了。而她和他之间,或许还差最终彻底的斩断。

晏西在这时忽然捏了捏佟羌羌的手:“小音。”

“嗯?”佟羌羌狐疑。

晏西温温地笑:“你和韩先生好好说会儿话吧。”

佟羌羌微怔:“我……”

晏西帮她把颊边一绺碎发捋到耳后:“你应该好好感谢他。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前两天你遭绑架。……”他微微滞了滞,眸底依稀有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前两天你遭绑架,韩先生为了救你,出了很大的力。”

“晏西……”

“正好,我趁这个时候去希悦庭拿我们的行李箱。”旋即,晏西凑近佟羌羌两分,在她耳边轻笑,没关系,我不会吃醋。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私人空间。小音,好好道别,我们要有礼貌。

佟羌羌的心头一暖,泛出潮潮热热。

晏西扭头对麦修泽道:麦先生,能否我送一程?去希悦庭?

麦修泽哪里看不出晏西是留机会让韩烈和佟羌羌单独相处,忙不迭应和。

和韩烈擦身而过的瞬间,晏西的步子停了一下,偏头。

韩烈亦偏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触了一下。

晏西继续自己的脚步,和麦修泽一起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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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你的吻,缄默我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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