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父缘绝义失玉柱,儿遂断锁脱金笼
仁寿四年,老皇杨坚晏驾,谥曰“文”,是为隋文帝。太子杨广即皇帝位后,改元大业。登上帝位的杨广却将昔日为晋王、做太子时在人前精心装扮出的仁、孝、温、良、恭、俭、让的嘴脸尽数扯下,将那凶残猜忌、骄奢淫逸、好大喜功的恶性暴露无疑。
杨坚尸骨未寒,杨广便即传旨将他父皇的两位宠妃宣华夫人陈氏与容华夫人蔡氏纳为妃嫔。又传召废太子杨勇夫妻父子三人到长安,密令将杨勇父子缢死。因见废太子妃萧氏颇有国色,竟公然将其纳为妃子。
有老宰相忠孝王伍建章忠直无双,闻听杨广种种倒行逆施,遂身披麻衣上殿,当众大骂杨广弑父、淫母,杀兄、纳嫂,人伦丧尽,天道不容,如此作为,亡国可期!结果惹得杨广大怒,命左右推出,斩首于宫门之外。
当年十一月,杨广又因西北关中之地清苦,不满于旧都长安的物质享乐,遂亲自到洛阳,登上邙山,察看地形。认为邙山之南,伊阙之北,瀍水之西,涧河之东是绝好的军事要地。次年三月,杨广命尚书杨素为营建东都太监,纳言杨达为副监、宇文恺为将作大匠,每月征工匠役丁二百万人,开始营建东都。杨广在诏书中还假惺惺地说修建要务从简约,而事实则完全相反,动工之时,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还派人往江南诸州采大木,引至东都。所经州县,递送往返,首尾相属,不绝者千里。历时一年之久,耗费了无数物力民力,才终将东都洛阳建成。其间百姓不堪劳役赋敛重苛,亡身破家者不计其数。
到此时,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看出大隋的江山衰颓之兆而各存心思,表面上仍是一派繁华景象的大隋天下实则已是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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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虞百里,居之河汾。帝刻桐叶,天书掌文。礼以成德,乐以歌薰。天子无戏,唐有其君。”这是庾信写的一首《成王刻桐叶赞》。诗中描述的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桐叶封弟”的故事:少年时周成王与弟弟叔虞在一起玩耍,周成王随手攀摘了一片梧桐树叶,送给了弟弟叔虞,随口道:“我把这作为信物,封赐给你!”叔虞接过树叶后,心里非常高兴,随后把这件事告诉给周公,周公认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可非同小可了,于是前去询问周成王,周成王说他只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罢了,周公听后严肃地说:“天子无戏言,出口成宪,而且史书记载,乐师歌颂,士人称道。哪能随便说说。”成王听周公言之有理,只好把叔虞封于唐。唐地及后来的太原,因上古时代曾为唐尧故国而名之。
太原留守、唐公李渊府第。
“你们说,那孽障又惹了什么祸事!”李渊对着跪在面前的四个家丁厉声喝问,平素敦厚和善面容笼罩了一层严霜。
那其中一名为首的家丁见家主发怒,不敢隐瞒,遂跪行上前一步,战战兢兢地禀道:“回公爷话,今日三公子在街上,偶遇副留守高大人的小公子,两人因口角而至动手,结果……”
“结果怎样?”李渊心知不妙,连忙追问道。
那家丁哭丧着脸答道:“三公子一时失手,将高家小公子的一条右腿打折了!”
“什么!那孽障他……”李渊一听,脸上血色尽退。自三年前杨广登基,李渊心中便开始惴惴不安,生怕他惦记旧恨而加害自己。未免祸计,他终究还是将女儿李秀怜许配给了几年来痴心一片、几次托人求婚的柴绍。那柴绍之父柴慎曾任太子右内率,颇得杨广宠信。柴家又是家资巨富,为救丈人,柴绍拿出巨额金银与大批珍珠宝玩献与杨广,终于使杨广答应暂时放李渊一马。但杨广派了两个近臣高君雅、王威到太原任副留守,名为协助,实为就近监视。
李渊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平日里一向对这两位“副手”曲意逢迎,只求他们在每月上奏杨广的密奏中多说好话。而高、王二人亦知李渊满门老少的性命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故此在他面前却无半点属下的自觉,颐指气使,气焰嚣张之极。如今自己的儿子竟将高君雅的幼子打成重伤,若他因此而怀恨报复,怕是只须在给杨广的密奏中随便添上一笔,早就对李家磨刀霍霍的杨广绝对会迫不及待地借机将自己全家斩尽杀绝。
“为今之计,便只有……”想到此处,李渊迅速打定主意,猛地咬牙,厉声喝道:“来人,立刻去将那孽障困到我面前来!”
不多时,几个家丁将一个幼儿捆绑着带到了李渊面前,所用捆绑之物竟是一根粗大的铁链。这孩子相貌却是古怪,身高不满三尺,骨瘦如柴,尖嘴缩腮,一头黄毛促在中间。面色姜黄如同病鬼;一双金睛闪烁寒芒。虽被捆绑,面上却是全然的满不在乎,浑身透着一股不驯的野性。
此正是李渊在承福寺所得的第三子李玄霸。这孩子既是天赋异禀,出生后的三年里又得姐姐李秀怜每日依秦琼所传秘法给他沐浴药汤、按摩筋骨,现在虽只五岁,但筋骨之强,力量之大,却已不逊成年男子。只是他不仅相貌古怪和生有口吃的毛病,更兼性如烈火,他人言语间稍有触忤,便即暴怒甚而大打出手。又因他出生之日全家遭逢大劫,李渊一直将其视为不祥之人,当年他出生时便险些亲手将他斩杀,幸亏秦琼出手才保住他的性命。本来李渊念着秦琼已与这三子订下师徒名分,还抱了借这一层关系招揽于他的希望。等到听说秦琼后来得朝廷任命,在来护儿麾下任职越骑校尉,颇受青睐。那来护儿手掌兵权,深受朝廷信任,岂是目前自己这个有职无权的太原留守可与相比?想到此处,一颗心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尤其是在母亲窦氏在诞下第四子李元吉后因病故去和姐姐秀怜嫁入柴家随柴绍移居长安之后,李玄霸的性情更显乖戾,而李渊自然也就分外地看他不顺眼。每次李玄霸在外面与人争斗,李渊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动辄便是对其施以家法。
“孽障,你今日在街上可是打伤了高君雅大人的公子?”对着儿子满不在乎的神情,李渊火气再涨三分,以手指点厉声喝问道。
“不错!”下面的李玄霸却在将头一扬,爽快地承认,“谁……叫他……敢骂……骂我,说……说我是……妖……妖怪!”
“你……”李渊气得浑身颤抖,“不管起因为何,你打伤人总是事实。为父马上带你去高府,到时你老老实实地给人家赔礼。便是人家骂你、打你,你也不许给为父撒野!”
“我……我不去!”李玄霸金睛一翻,将脖子一梗,“我又……没有错,凭……凭什么……赔……赔礼!”
“说得好!”李渊未及喝骂,门外却有一人接口。
李渊心中打了个突,抬头看去,见进来一个玉带锦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是杨广钦命的太原副留守高君雅。他急忙起身迎接,口中连道:“竟是高大人来了,怎的不叫人通报一身,下官也好前去迎接。”
那高君雅冷笑一声,双目望向房顶,扯着公鸭嗓道:“岂敢!卑职此来却是向公爷您负荆请罪的。是卑职我教子无方,才使劣子得罪公爷您的三少爷。回头卑职就将那逆子捆送贵府,公爷您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李渊被他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脸上忽青忽红,强展笑颜道:“高大人说得哪里话来,明明是我这孽障无端伤人,又关得令郎甚事?大人且放宽心,下官一定不会轻饶了这个孽障,无论如何,总会给大人一个交代便是!”
“噢?”高君雅看了一眼捆在堂下的李玄霸,淡然道,“早就听闻公爷治家如军,家法森严,今日倒要看一看您治家的手段!”
“这……”被高君雅这言语一将,李渊一时骑虎难下,略一踌躇,却看到对方目中露出的一丝寒芒,登时激灵灵打个冷战。遂将一横,吩咐左右道,“你们给我将在孽障捆到院中的树上!”
左右侍立的家丁将家主动怒,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动手,将李玄霸扯到院中,七手八脚的把他面向树干捆好。
“取我的家法来。”李渊又吩咐一声。
早有家丁双手捧来家法,却是一根用三条手指粗老山藤绞成的刑鞭。
李渊提鞭在手,走到院中,站在树前喝问道:“孽障,你可知错?”
李玄霸扭头看着父亲,脸上满是倔强的神色,大声道:“我……我没错!”
“好孽障!”李渊紧咬牙根,猛地挥手,“啪”的一声脆响,那刑鞭重重地落在李玄霸的背上。他是习武之人,手上力道非同小可,一鞭下去,李玄霸背上衣服尽碎,布屑纷飞,露出的瘦骨嶙峋,青筋虬结的后背上立时凸起了一条巨大青紫色血痕。
李玄霸瘦小的身躯猛地一抽,却硬是咬着牙一声未吭。
“认不认错?”李渊喝问。
“我……我没错!”李玄霸抗声答道。
“啪!”李渊又是一鞭,再喝道:“认错!”
“我没错!”李玄霸的回答却似流畅了许多。
见他如此硬气,李渊索性不再发问,只将手中刑鞭雨点般落在他的背臀之上。而李玄霸却始终咬紧牙关,既不叫痛,更不求饶。
此刻李渊的另两个儿子李建成与李世民闻讯赶来。两人在从家丁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后,那李世民目中虽闪过一丝不忍,却终究止住了步子没有上前。倒是李建成,虽然开始时看着父亲教训这个好惹是非的弟弟心中颇感解气,但后来见父亲打得实在太狠,终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他也颇有几分小聪明,知道此事的关键还在站在父亲后面那始终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的高君雅身上,便陪了笑脸上前一揖道:“小侄拜见高叔叔。”
高君雅见他说话,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解几分,摆手道:“建成贤侄免礼。”原来这李建成生就一副纨绔性子,平日里只一味的鲜衣骏马,耽酒好色。而高君雅虽是人过中年,却也是酒国达人、花楼常客,倒是经常与李建成厮混在一起。由于建成一向挥金如土,日久天长,高君雅颇欠了他几份脂粉人情。吃人嘴短之下,高君雅对他的观感却是素来不错。
“高叔叔,大家都知道我这三弟的脑子一向缺根弦,您却是和他计较什么,没的折了自己的身份!”建成先是向着院中挨打的李玄霸撇一撇嘴,带出些不屑的神色道。接着又上前半步,凑到高君雅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说来小侄正要去找高叔叔您。今早‘飞燕楼’的钱老板派人来知会小侄,说他那里新到了几个西域来的小美人儿,听说她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全身柔若无骨,可以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尤其是在……的时候,别有一番风味呢!小侄可是特意叮嘱了钱老板将这几个美人儿留下来,不许招待被人,现在恐怕已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们……”
“贤侄有心了。”高君雅听得双目放光,一张肥脸满是淫荡的笑容,当下清咳一声道,“公爷住手罢!令郎究竟年幼,略略教训一下便是。若是有个好歹,卑职心中岂能安稳?”
李渊闻言,终于停手,似乎兀自不解气地恨恨道:“高大人说得哪里话来。此孽障做出此等恶事,便是打死也是活该!来人,将这孽障拖到柴房关起来,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放他出来!”
几个家丁上前,从树上结下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已是昏厥过去的李玄霸,架着走向后院。
李渊又向高君雅一抱拳道:“天色不早,高大人不如就在下官府中用餐,下官也好再次向高大人致歉。”
高君雅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飞燕楼”,哪有心思和他罗唣,哈哈一笑道:“公爷有心了,只是卑职刚刚与建成贤侄相约去……哈,去处理一些俗务,只能辜负公爷的一片盛情了。”
“也好。”李渊是聪明人,转念间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遂转头吩咐道,“既如此建成你就替为父好生招待高大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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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后院柴房。
由于都知道三公子不受家主宠爱,因此家中的一众下人也向来不拿他当一个正牌主子看待。在将李玄霸扔在柴房后,竟无一人关心他伤势如何,只把门一锁,霎时走个干净。
半晌后,李玄霸悠悠醒转。他虽然脾气火爆,口舌笨拙,却绝非头脑简单的蠢人。想到自己这一天遭遇,明白父亲当时分明已下了牺牲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来保全整个家族的决心,心中暗暗气苦伤悲。不由想到姐姐秀怜出阁前对自己的叮嘱:“玄霸,父亲向来对你心存恶感。姐姐一走,恐再无人可以维护于你。你在出生时曾拜了一位师傅,若有一天他来接你,你就虽他去吧。生活我们这样的富贵之家,未必是一件幸事。”
“师……师傅,你……在哪儿呢?”李玄霸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远远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情的所谓的“家”,想及在头脑中幻想了无数此的姐姐口中那位英雄侠义、武艺高强的师傅,口中喃喃自语。
房门一响,一个李玄霸从未见过却又觉得似乎无比熟悉的黄面汉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微笑着看看横在地上的李玄霸,问道:“你可是叫做李玄霸?”
次日,太原城里传出了留守李大人的三公子失踪的消息。而此刻的李渊却在书房面对着一纸信笺发愣,信笺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寥寥数语:“唐公不念父子之情,某却不能不思师徒之意,故已将此子带走抚养教导,勿念。”落款却是“知名不具”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