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急转直下(二)
向楠最近回忆起往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时常坐在公寓的窗台上,望着底下的人群车流,思考当年曲老师跳下去时候的心情。
那年,被医生诊断为产后抑郁症的曲老师本应该打离婚官司,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莫名联系不上。向楠托人去打听,最后得知曲老师回了老家休养。
她那时已经怀孕七个月,程家上上下下都在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初冬,城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正在家中为孩子织毛衣的向楠接到了曲老师的电话。她急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听曲老师在电话那边说:“阿楠,我在外面,来看看你。”
时隔几个月,曲老师的精神看起来好很多,一向清汤挂面的直发竟然卷曲成了大波浪,脸上也化着淡妆,产后的身材恢复虽然不太理想,但胜在气质佳,那双眼睛也不复以往的死灰,看起来睿智又温和。
曲老师踏雪而来,脸颊和鼻子被冻得通红。向楠泡了一杯热茶,又为她拿了毯子来,坐下来时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阵,说:“你最近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曲老师笑笑。
肚子里存着不少的话想问,但曲老师一直面带笑容,谈着以前她们共同在学校工作时的美好回忆,向楠不太忍心问出那些话。聊了近两个小时的过往话题,曲老师面色更加红润,期间甚至跟以前一样,言语乐观又犀利,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
曲老师说:“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张国荣的《异度空间》。那么好的演员,可惜了。”
向楠也是这位惊为天人的香港演员多年的忠实粉丝。她忆起这部戏是张国荣死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心里顿时伤感起来。见她这般,曲老师道:“有的时候,人死了,反而更容易叫人记得清楚些。”
向楠并未察觉到这句话的异常,权当她是在做着再平常不过的感慨。
临走前,曲老师送了两双婴儿的小棉袜给她,并说:“孩子一生出来,你的责任就更加重大了。以后要努力学习做母亲,有一个生命从肚子里分离出来并且看着他长大成人,是一件很自豪又伟大的事情。”
说完,她便撑着黑伞踏入雪中。白茫茫的天地将她的背影衬得很孤单,后来一群小孩子跑过,踩没了她的脚印。
吃晚饭时,梅嫂无意间问了一句话:“今天来这里的那位小姐,是曲老师吗?”
向楠点头。
“她气色好了很多啊,但是眼里空荡荡的,和你聊天的时候经常发神。”
后来,上天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曲老师跳楼那天,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她最近时常出现一种想法,不论在哪里,一直往前走,都会有路。
向楠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问她人在哪里。曲老师说:“我在路上,一直走着呢。”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向楠浑身冒出冷汗,很快,电话那边传来冷漠的忙音。嘟,嘟,嘟……像是某种倒计时。
之后,向楠赶到现场时,一群人围在那里。洁白的雪地,鲜红的血迹如最艳的梅花,一直渗透到她的跟前。曲老师躺在地上,穿着结婚前最喜欢的格子衬衫,下面是一件素色长裙。雪越下越大,逐渐将那张苍白的脸遮盖住。向楠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沾满泪水,她喘着气,想起那天的对话,极度后悔没察觉到异常。
关于曲老师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向楠一直想不通。曲老师一向是个乐观爽朗、充满才情的女性,即便人生遭遇这么大的挫折,也曾努力挽回。况且在老家休养的那几个月中,向楠听她母亲说起,她一直无任何异样,甚至在计划重新找一份工作,还允诺老两口以后赚钱了会带他们去环游世界。
那位一夜之间两鬓斑白的老人抹泪,忍痛道:“如果我当初不答应这门婚事,她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忆诗是个倔强的孩子,我早该清楚的。”
曲老师的悲剧让向楠产生了悲观的思想。快到预产期那段时间,她经常做梦,梦里曲老师穿着跳楼那天的长裙,坐在她旁边心平气和地谈天。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便是:“我最担心我的女儿。”
母亲最大的牵挂便是孩子。曲老师生前,因为婆家的缘故,两个月才能见女儿一次。向楠不清楚她为何没打官司,也不清楚她为何放弃孩子的抚养权,这些问题,直到多年以后,她都没想通。
一月份的时候,向楠产下一子。因着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世界一片白色,程慕北给孩子取名“嘉白”。孩子从生下来就是一副聪明的模样,家里的老人便赐了他一个小名——睿睿。
睿睿机灵聪明,模样和程慕北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说话也比寻常孩子要早,不闹腾。两岁时,就和程慕北坐在书房里玩儿魔方、拼图等令向楠头疼的智力游戏。
程家上上下下对这个新加入来的孩子都溺爱非常,睿睿又嘴甜,见谁都礼貌地问好,十足的小绅士。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头头是道,一度成为家庭最有效的调和剂。这么个宝贝儿,本应该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在父母的荫庇下成长,却在两岁半那年,被查出了恶性淋巴瘤。
拿到诊断结果那天,向楠如遭雷劈,腿软反胃,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间分辨不出周遭的世界。程慕北也一夜之间颓然到背脊弯曲,更别说家里那些将这孩子视为珍宝的长辈。
祝思敏跟着老太太连夜赶去庙上祈福,程国瑞则用尽人脉关系联系到世界各地有名的肿瘤专家。那年的程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惨淡状态。
突来的噩耗,让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天真可爱的孩子,要忍受一次次化疗,还得安慰面容憔悴的父母。睿睿很清楚自己即将离开父母,于是整日整日地缠着他们。那时,向楠要勉强打起精神来,努力用微笑去告诉儿子,剩下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可病痛最终还是让这位降临人间才两年多的小天使失去了笑容,靠着微弱的呼吸维持生命。
睿睿离开的那天很平静,闭眼前,他凭着仅剩的力气最后叫了一声“妈妈”。
程慕北站在医院楼下,吸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祝思敏等老一辈直接在医院走廊上嚎啕大哭。向楠则一直趴在儿子身上,企图用体温去温暖他,想象他只是睡着了,明天就能醒来。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让她稍微好受了些,于是贴着儿子冰冷苍白的脸唱了很久的摇篮曲,直到护士过来将她扶起,用极为惋惜和遗憾的语气说:“夫人节哀。”
向楠瞬间惊醒。
曾经的她,无法体会到一位母亲失去孩子后会是怎样的感受。那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同有人拿刀割了她心脏上最柔软的那块肉,血流成河,在一片颠倒的世界里,五脏六腑被挤做一团,喉咙里也有腥甜的东西要涌出来。
上天给她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睿睿离开的一个月里,她都呆在他曾经睡过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看着曾经记录下来的美好瞬间。那时,在病床前,她录了一段和儿子的对话。
睿睿刚做完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她为了不让孩子伤心,给他讲了三个和尚的故事。
睿睿说,妈妈,和尚是神仙吗?
她答,对啊,没有头发的人是和尚。和尚死后,会成为神仙。因为他们失去了头发,却获得了智慧和上天的眷顾。
那睿睿以后也能成为神仙吗?
当然啊。
一个月后,向楠踏出房间,开始认认真真地生活。她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回学校时去办理手续时,教导主任一脸惋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人生还很长。”
祝思敏的头发白了很多,老太太也不如以前健朗,经常对着墙壁说胡话,莫名其妙就掉眼泪。
而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向楠和程慕北的婚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孩子的离开,让她无法再接受程慕北的亲近,甚至开始对他的拥抱和亲吻产生反感。久而久之,夫妻俩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原本最亲密相爱的两人,如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冷面相对,不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却各自有一方天地,不互相干扰。
向楠第一次提出离婚的时候,程慕北急得砸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几天后又找人将其恢复原样。等她第二次提出离婚时,他慌慌张张地开车出门,逃得远远的,却在半途差点因为躲避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儿而出车祸。第三次时,他十分冷静地说:“离婚?除非我死。”
如此循环,重蹈覆辙,到最后,他只剩一句话:“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