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跌倒的人生
巡回之旅抵达了上海。
来到这里,伊风心中莫名一阵紧张。
他思量着,为这种情绪莫名的拉扯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里的繁华让他感到一股徒增的心悸。
在舞台上,坐在钢琴旁的伊风回头扫了一眼台下的黑压压一片,目光最后定格在观众席的前三排。
在登上舞台时,他在后台了解到这场音乐演奏会上会有很多的音乐人士慕名而来,其中还有一些被社会公认的音乐权威和大师……
瞬间,一种桀骜的想法回到他的掌心。
自己又何曾被他们吓倒过……伊风如同被注射了一剂兴奋剂,顿时一改先前颓唐的情绪。
他重新在紫色的长长的琴椅上端坐着,整理了一遍泛着亮泽的燕尾服,合上眼睛闭目养神了几秒钟后,终于找回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状态。
琴声响起来了。
《G大调狂想曲》。
乐曲的序幕是由大提琴开启的。
一阵微弱的颤音在低音区里冉冉升起,突然向高音区滑行,直到冲出两个八度。这个贯穿全曲的主题,以其独特的表现方式和调式色彩,给人一种悠悠然的感觉。
伊风的手指跳跃了起来,钢琴在小提琴的过渡句背景下奏响了,一段诙谐而又有些忧愁的旋律,乐曲开始进入了第二个主题部分。
……
“挺有特色的,”观众席里第二排一位长着一副木瓜脸的中年人忍不住说道。
“是挺有特色的,”旁边一位年龄相仿的中年人接道,“听起来,全曲主要应该是由钢琴奏出的华彩段落和几个极富有……魅力的旋律段相接而成的。”
“还有,”他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灼见,“乐曲的好几个主题是以‘忧郁音’音阶为基础,在好几个地方连用了三连音和分节奏的技巧,透露出一股爵士风味……”
……
结果也正如伊风所想象的,演奏会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他离开琴凳走到舞台前,听到台下观众群里爆发出来的阵阵掌声和喝彩声,孤傲又重新附上了他的全身。
在欢呼声中,他顿时冒出了一个想法,原来他们都是傻子而已。
而席间低声探讨的两个人就是倍受社会尊崇的作曲家莫音和小提琴家兼乐评人黄义。
自从听完这场演奏会后,他们便对伊风的音乐风格所着迷,于是,他们甘愿为伊风的音乐进行了极力的推广。
仿佛一夜之间,伊风的名声便随着海风吹遍了这个形似“海望角”的城市角落。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旋律!”《全民音乐》媒体发出了忠恳的评论。
“……由于作品采用了被为‘忧郁音’的‘勃鲁斯’特性音,即降三级和降七级为主写成,所以整个作品中透露出浓厚的忧愁,然而这并不是影响我们去欣赏这部优秀的作品……”《东方音乐论坛》报刊中寄托着大众的观点。
演奏会结束后,恰逢当地一年一度的盛大音乐节开幕。
按照曾经的惯例,音乐节除了舞台上精彩绝伦的表演外,音乐沙龙也成为了音乐节必不可少的亮点。
固然,这场由莫音和黄义主持的音乐沙龙活动少不了伊风的参加。
伊风和林珊结伴来到了沙龙,没想到来参加沙龙的除了音乐家外,还有许多文学界的著名作家,这让他感到格外的新鲜。
通过黄义的引介,伊风很快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但也有不少人不以为然。
大多来自音乐界的人士争先恐后地前来与伊风攀谈,伊风只是留下一两句淡漠的话语就走开了。不经意间,伊风感觉到背后仿佛总有人在指指点点或讥讽。
无聊的应酬让伊风感到有点烦闷,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座位独自饮酒。
可是,在场宾客感到很惊讶,因为他的行为是非常可笑的。
伊风左手握着半杯水,右手握着半杯酒,同时往面前的一个空杯里倾倒。
两只杯同时倒空后,他会干什么呢?人们惊异的眼神开始变成了期待。
伊风放下手中两空杯子,一手撑在台桌上,一手用手指轻而易举地拈起杯沿,轻轻地摇晃着。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周围观看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只狝猴在耍杂技似的。
他手中的杯子仍旧在半空中作着小弧度的盘旋,眼神仍旧在搜寻着周围暗藏着嘲讽的神情。
应该摇匀了吧,他默默地思量着。
突然,他举起杯子,微仰起脖子将混合的半杯水和半杯酒一饮而尽。
这个举止,让敬仰他的朋友感到好奇,让不怀好感的人感到厌恶。
酒杯空后,他抿了抿唇角上沾染的酒液,同时嘴角微扬起一个角度,向人群里回赠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终于,他的这个动作激怒了一些怀着强烈自尊心的宾客。
烽烟四起。
林珊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
一位一直没有用正眼看待伊风的年轻宾客轻蔑地说:“伊风,你刚才那么做是什么意思?”
伊风朝他随意地望了一眼,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哪位?”
年轻宾客听到伊风的这个疑问,顿时满脸通红,一股冲动快要抑制不住。
“哦,让我来介绍一下,”主持人黄义走上来,试图缓和着气氛,“他就是刚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中获金奖的柳韵。”
伊风听了黄义的介绍后,重新打量了一回眼前满脸怒气的年轻人。
旋即,他又收回了眼神,脸上的嘲笑依旧存在着,不住地摇了几下头。
“请问,你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柳韵追问道。
“什么意思?”伊风瞟了他一眼,“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柳韵一头雾水,耳旁响起了一阵嘲弄声。这又一次激化他心中的愤慨。
“你的动作使我想起了马戏团的小丑,滑稽,”柳韵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呢?”
刚说完,另一位衣着潮流的宾客附和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感兴趣。”
伊风举起了杯子,用手指指着杯子,笑着说:“你们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了,请赐教。”
“哦,那好吧!”
“我是怕喝了整杯酒后变得像你一样狂妄,同时我又怕喝了整杯水后像这位先生一样愚蠢,所以我想掺合着半杯酒和半杯水喝,就不会变得狂妄和愚蠢了。”说话时,伊风用手势配合着。
会场上响起了稀松的哄笑,两位年青的宾客羞惭地低下头,觉得自找没趣。
“很荣幸地听到你这个如此讨厌的讽刺。”
宾客们寻声看去,伊风也将视线从柳韵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富有名望的小提琴家兼作曲家王乐。
他的介入顿时让在场宾客嗅到了战火的味道,纷纷在心底猜测着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同时充满了期盼。
“正如你的人格一样,从你的乐曲中,除了华而不实的音符外,我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引起我食欲的旋律。”
“哦,对不起,除了几分矫揉造作的哀痛和忧郁的声音。”
王乐锋芒的言辞顿时让伊风感到很震惊,就连围观的宾客心底里也暗叫意外。
终于,沙龙活动的气氛开始爆炸了。
潜藏在伊风心底的不快被完全地激发出来,他真的愤怒了。
“矫揉造作?”
“就拿你刚举行的音乐演奏会上演奏的一首钢琴独奏曲《流香》来说,”王乐评论道,“在第三个主题上的重复演奏,的确,在很多乐曲中,同一个主题重复出现可以取得异想不到的效果,但那是要看在乐曲的什么部分,不是任何主题都可以重复……”
“除此之外,还有最为关键的地方,为什么你的作品中没有一个统一的曲调,”王乐的音量徒增,好像对接下来要表抒的观点最为不满,“当听到第三个主题时,e小调。可没过一会儿,转到了F大调上,接下来又回到b小调上……这样突变的转调,让人找不着北,到最后竟没弄明白乐曲中的音调究竟是停留在哪个主调上,难道这不是矫揉造作吗?”
“说的是……”人群里有声音附合着。
“同一幅油画中能够包含着很多种的色彩,那为什么一部音乐作品中不能运用到多个不同的曲调?为什么要给乐曲强加一个你们口中所谓的那个‘统一的曲调’呢?”
“这是为了一种音乐听觉上的美,”王乐说道,“如果一部作品中包含着太多不同的曲调,这就会造成混乱,相互之间不谐调,从而减弱了听觉上的美感。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的话,就更别指望人们去研究你的作品。”
“王先生,我很替你的胃口伤心,”伊风厉声地说,“那种吃糖面包把胃吃坏的人对这种营养丰富的饭菜是提不起精神的,有些人,比如像你,宁愿用低劣的白酒和冒牌的葡萄酒来刺激口腔,却品享不了能振奋精神的优质佳酿。这太可惜了,竟然沦落成为了一种缺陷。我会……”
“可怜的天才,收起你的幽默吧!”王乐说,“这里不是你的舞台,你没有权利将你的痛苦和孤傲强加到我们的头上,否则这与野蛮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在一旁的林珊看到冲突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忙替伊风向大家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各位先生。伊风可能喝多了,请大家抛弃这些芥蒂,消除误会。谢谢大家了。”
“不,你这是干什么,多此一举,你根本没有必要向这群所谓的艺术家作任何解释,”伊风转过身来气愤地对林珊说,“他们只是一些附庸风雅的艺术家,没有经过任何痛苦,也许他们自己钟爱的作品会令人们感觉到像在啃萝卜白菜一样平淡无味。”
林珊强忍着泪滴,静静地接受着这不应该承受的委屈和痛苦,沉重的压力几乎快要冲破她心灵的负载指数。
“哦,不,我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一位音乐名家的口中说出来,如果是的话,这可是一个悲伤的标志。我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狂妄无知的青年人作为传播它声音的工具呢,”王乐的双眼中几乎要迸发出火焰,气愤地说,“但是我却不用我私人的痛苦和斗争来麻烦这个世界,这是我与你的最大不同之处。一个真正的人必须靠自己去了结这类事情,听众是没有义务承担你的痛苦。”
“不好意思,这恐怕又得让你失望了,因为上帝爱上了我,哈……”伊风讥笑道,“而且我已打定主意,在我的艺术中去表达我自己,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完美,我要将生命强加给我的每粒痛楚编织成旋律讲给这个世界听,这才是我音乐存在的意义。”
“在一只螃蟹看来,一个朝前行走的人有多蠢就有多蠢。”王乐接道。
“可是在一个高贵的人看来,一只横着爬行的螃蟹有多愚昧就有多愚昧。”伊风反讽道。
“潜伏在岸边的小鱼只会埋怨激水中全是气泡,却不知自己的肤(浮)浅。”
“我建议你改行去当小说家了,取得的成就恐怕比你现在作为一个音乐家还要大吧!”
伊风气愤地离去,林珊也怏怏不乐地离开。
结果可想而知,参加沙龙的宾客也不欢而散。
回到那所僻静的四合房。
林珊第一次感觉到有种窒息的错觉。
伊风跌坐在书桌旁的靠椅中,便一言不发,仿佛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
林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旁的木椅上,静静地从斜后面凝视着他。
那一夜是一个星光斑斑的夜晚。
恬静的月光洒照在他的侧脸上,仿佛轻掩上了一层薄纱。
林珊惊奇地发觉到他眸底处似乎蕴藏着一泓如同月光般恬静的“幽质”,这种“幽质”泛起了浪花,带着一种淡淡的咸味……
这种“幽质”在她的脑海中过滤着,剥去了一层外壳后,仍旧还有一层外壳。再剥去一层后,似乎又生去了一层外壳,如此往复着,似乎无止无尽……林珊没有想到这种“幽质”居然被他包裹得如此厚实,这更勾起她强烈的好奇心。
那一刻,她拿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执着。
终于,“幽质”的最后一层外壳被剥去了。
她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了里面的内核。
然而,那一刻,她目瞪口呆。
……
伊风微微扭转过头,不经意瞥见她坐在一旁。
林珊慌忙躲闪开来,从木椅上站立起来,欲走向自己的房间。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林珊的心突然皱紧了一下,一股冷意侵袭了全身。
“你冷吗?”
他冷冷的声音仿佛是从幽谷中传来,动听得让人无法自拔。
“不冷。”林珊轻轻地接道。
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忧伤。
这么一个宁静的夜里,伊风的一句抱歉仿佛可以消融一切隔阂。
林珊深情地看着他,那一刻心中所有的抱怨似乎早已无影无踪,第一次有了想去保护他的想法,舍不得生出半点对他的呵责,害怕他再去忧伤着,害怕他受到外来强加在他身上的嘲讽,害怕他……
林珊唇角露出了一泓微笑。
伊风从靠椅中立起身,牵着她的手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把她揽入怀中。
一行无声的眼泪背着月光悄悄地流出了他的眼眶。
“我爱你!”林珊说出了心底里埋藏了很久的心声。
她期盼着有一个声音回应,可是空寂的夜里只剩下沉默。
一片月光洒照在两个紧拥的身影上,安抚着两颗受伤的心灵。
“你爱我……吗?”林珊忍不住问起躺在身旁注视着她的伊风。
她话意还没稳稳地落定,唇角便被另一只冰冷的唇角封住,于是,这个问题到最后成了一个她无法知晓的谜。
她坐在床边沿,迎着月光凝视着他。
总有一种奇怪的念想缠绕着她,但她一直都不想去相信。
他离她那么近,就在她的身旁,然而她却生出一种莫名的后怕,每一次能与他靠在一起的机会,象是上帝特意的安排。而且更可怕的是,每每明明与他近在咫尺,却感觉彼此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