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 孝顺
这一回,皇上眉毛一挑,显出了凝结之色。
封皇六子的时候,皇四子还活得好好的,当父亲的,当然是盼着儿子活得比自己久,又哪会在后手之后,又备后手,这不是诅咒自己儿子早死嘛。所以,景王这话是过于牵强了,但是,和襄王一样,景王对于帝位的执念便是因皇四子骤然而逝开始的,此时景王容不下皇上当下的迟疑,含泪说道:“父皇若是不喜欢儿臣,大可以将儿臣远远的封到天堑之南,十几年不闻不问,儿臣自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天堑之南,长江为天堑,吴平郡王的封地在衢州,荆王的封地在建昌,景王就是在拿这两位,早早和帝位绝缘的兄长说事。
天下皆传,吴平郡王因为早年依仗帝宠,多次冒犯太子,对东宫怀有窥伺之心,从而激化了皇上和太子的矛盾。这样一个失德的皇子,当然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而荆王的生母据传是北方异族女子,本朝将国都定在北地燕京,就是以天子守国门,以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荆王这样的血统,怎么能继承帝位。
但是这些皆是传言,真正让吴王和荆王失去资格的,是他们和赵王一同裂土封王,赵王那是什么待遇,封在龙渊之地,又为北方军事重镇,其王府护卫,破例增兵至三万户,而他们的封地远离京城千里,且这两地,一无政治象征,二非军事要地。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日山陵崩,皇上非要越了长幼的次序传位给赵王,赵王一日内就能抵达京城登基就位,吴王和荆王不服,就只能起兵从南往北打,自古北伐有成功的先例吗?
后来皇六子皇七子陆续崛起。
景王的青州是个好地方。襄王的襄阳也不差,乃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打天下,从北往南,可以说是势如破竹,直到襄阳经历了大败,被前朝守将牵制了足足九个月。
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吴平郡王和荆王,才成了边缘人。
为什么放弃和打压了次子和三子,那些秘密,皇上没想和景王交代,如今翻出来,皇上也不置一词,他只是缓缓道:“老二老三纵有行差踏错,也不及你如今的无法无天。这些年,老七明里暗里的,与你相争,朕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年长五岁,要是你自个儿争气,又何惧他。再退一步说,朕在你二人之间,从未有偏爱,你是做哥哥的,尽可把心胸放开点儿,为了斩断老七的野心,让他承祧先皇嫡子,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景王忐忑不安的听着,皇上平和的语速渐渐急促,染上怒意逼视着景王道:“法子是个好法子,但是事是这么办的吗?要过继朕的儿子,不该跟朕商量一下,拿着朕的玉玺,可有问过一声?”
景王的呼吸都停了下来。商量,这种事情是能商量的吗?未有子嗣的荆王,想日后在弟弟们的子嗣中过继一子承继荆王府世系,虽然皇上的孙辈不多,弟弟们也匀不出第二个儿子来,但是,这种事情,当老爹在世时就给了个准话,日后也免了断子绝孙,身后无人祭祀的凄凉下场。要知道先皇,也就是仁宗皇帝,好几个儿子,比如庄敬太子,鲁王,都是后继无人的。所以荆王的思虑,不可谓不深,荆王倒是和皇上商量来着,据景王所知,荆王为了这事,和皇上磨了足有一年,皇上并未恩准。这还是孙子,何况是儿子。所以,把赵彦恒名正言顺的过继出去,景王从没有奢望过,这是阴谋,而非阳谋!
何所谓阴谋?那张伪造的圣旨,是景王亲自盖印的,他盖印的时候,皇上就躺在身后,生死未知!
皇上轻轻的撩了一下衣袍,在景王身前蹲下,父子平视。皇上的目光如炬,把景王看得脊梁发麻。
对于皇位的垂涎可以泯灭所有的人性。当景王顺利的把襄王解决了,看着一步之遥的皇位,景王又会怎么看待生死未知的父亲?
大概是顺手送他一程吧。
在过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先太子,不就是那么干的嘛!
冷汗,自景王的额头滚滚滑落,景王往后缩了两步,整个人直接趴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的说道:“父皇,儿臣从来没有弑君之心。儿臣只是担心……不,是惧怕,儿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赵彦恒怎么就继承了帝位!儿臣已经是输过一次的人了,儿臣不想再输第二次。”
朱家的那个丫头!
皇上气得脸色发青,朝外怒吼了一声:“滚出去!”
“父皇!父皇……”
景王歇斯底里的嘶吼。
殿外走进来两个披着黑甲的九尺宫卫,上前就一人反扣住景王的一只胳膊,准备把景王拖出去。
景王眼见了求饶无果,一息皇族的尊严尚在,挣脱了宫卫的钳制,擦了一把涕泪,挺着胸膛说道:“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儿臣这辈子没想过,没做过,但是老七,他的手上有没有沾过父皇的鲜血,待会儿,父皇替儿子,好好盘问盘问他,届时,儿子纵然一死,也死得瞑目了。”
说罢,景王在癫狂的笑声中,黯然的退场。
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待皇上转身,看到卫王穿着一身明黄色里衣,赤着双脚,怯怯的站了出来,一双呆滞的眼眸胡乱转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皇上嘴角一牵,苦笑了一下道:“怎地醒了,你以前是雷打不醒的。”
卫王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开口。以前,卫王是那样的,每天浑浑噩噩的睡觉,睡得死沉死沉,不睡足了醒不过来,但是阿芳死后,卫王再也没有那么沉睡过,这次听到皇上和景王争吵,也就被他们吵醒了。
皇上已经把视线落在卫王的赤足上,人走过去,换了一副温润的口气絮叨道:“教了你多少遍,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你都要先想着你自个儿。你要使唤人,渴了让人添水,饿了让人摆饭,冷了让人加衣,别像现在这样,光着脚站在地上……别像现在这样,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挨了冻,又有谁会真正心疼你!”
皇上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双通绣纹彩的绫罗袜,缓缓的蹲下。此刻的皇上,比寻常的父亲更为和蔼,全新全意的照顾弱智的儿子。
卫王微微的抬脚,就着皇上撑开的口袋把脚伸了进去,然后也不顾形象的,就那么一屁股坐下来,一手脚心一手脚背往上捋,把布料捋平,多余的布料折在腿肚子上,一手大拇指压着,空出的另一只手,不甚熟练的缠着系带。好像做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卫王紧紧的抿着嘴唇,双眼认认真真的盯着,最终稍显笨拙的系上了带子。
一样画葫芦,卫王又穿上了另外一只罗袜。
看着能自己穿好罗袜的儿子,皇上的眼神没有欣喜,而是渐渐冰冷。要知道,身为皇子,天生就有呼奴呵婢的权利,只要说一声“更衣”,只要伸着手,张开腿便好,自有奴婢们把一身穿戴好。罗袜,又叫足衣,算是所有行头里最难穿戴好的两块布,以卫王的身份,他这辈子从生到死,都无须自己动手。
在过往的二十几年,在卫王烧傻之后皇上亲自抱回昭阳殿,怎么指使人,皇上教了无数遍,后来因为卫王就是不开口说话,皇上让卫王在枕边放了一个铃铛,卫王想要起床,摇一摇铃铛,自有奴婢们服侍。
“是谁教你的?”
眼下皇上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是心底里,皇上是要查出那个怠慢卫王,自己偷懒的奴婢,好好惩戒一番,以儆效尤的!
“芳芳。”卫王垂着头,低落的轻道:“阿芳。”
就是老七送给老五的丫头,后来撞破了卫王妃的丑事,连同腹中骨肉被残忍杀害。皇上还追封她为侧妃,上了皇家玉牒。对于皇子龙孙来说,他们的一生可以拥有无数的女人,但真正能上皇家玉牒,也是寥寥。
对于一个死人,皇上便宽宥了,抚着卫王的后脑勺问道:“她对你好吗?”
卫王忙不迭的点头,一连点了四五个头。
皇上就笑了,道:“她哪里对你好了?她是你的女人,服侍你,是她的本分,但是她却让你自己穿罗袜,比你身边寻常的奴婢都不如。”
“不是的!”卫王直愣愣的大声反驳,头抬起来眼睛红彤彤的,道:“她每天陪着我,我很开心,她也很开心。别人不开心的,只有她是开心的,我想开心,我想大家都开心。她……她很好的!”
皇上愣住了,开心就是好,多么简单纯朴的道理,皇上自然也能理解,他笑着释然了,道:“好好好,人生在世,不过开心二字。”
卫王嗯的一声,眼神飘在皇上身上,道:“父皇也要开心!”
皇上扶住自己的额头,在卫王看不见的视线中,皇上一片凄苦。
卫王拉了拉皇上的衣袖,皇上起身,顺手把卫王扶起来,张口道:“来人。”
何进垂手入内。
皇上怜爱的整理着卫王的衣襟,吩咐道:“用朕的轿子,送卫王出宫。”
又细细的看着卫王的容颜。卫王是元祐四年出生,和景王同年,只是大了六个月,现年二十六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若是心智未损,将会是何等风采!
这样的想法已是惘然,皇上亲昵的拍拍卫王的脸,道:“好孩子,朕知道,你是最孝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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