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原谅

顾彦一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他见惯了生死，无论面对何种境遇，都认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

但是在这个如画般的美丽人间，却有个地方他再也不想踏足。

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束缚他的身体，折磨他的灵魂，带给他无尽的痛苦，让他不得解脱，无处可逃。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一步之差，就如同从人间再次置身地狱。

再次……为什么是再次……顾彦眼神茫然，他苍白着脸，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忘掉了什么？

还是说，正如秦曜所说，就算他努力忘掉这些记忆，但他的本能依旧记得这些痛苦。

为什么……他都已经将过去舍弃的这么彻底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难道他从来都没有逃出去过吗？

顾彦伸手捂住耳朵，将四周的喧嚣阻挡在外。

无穷无尽的痛苦再次将他淹没，他终于明白当初的那种无奈和悲哀是什么，那是绝望，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的绝望。他活的好累，一直都在为父母亲人，为家国人民而活，他努力的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努力的去保护那些需要保护的人，但是最后得到什么了呢……他效忠的君王残忍的杀了他，他保护过的人恐惧他，他的父母厌弃他，最后又因为他的拖累而死，他亲人的鲜血浇在他的头顶的土地上，浓厚的怨恨如同实质一般撕咬着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任何痛苦，其实不是的。

直到连死亡都变成奢侈，他才明白……

他没有那么强大，没有那么伟大。

他也会难过，会怨恨……

他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永无止境的折磨让他疯狂，他想要逃离这里，停止这一切。

哪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将灵魂出卖给魔鬼，

他都愿意。

顾彦嘴角露出一丝笑，痛苦和笑容混杂成某种极为扭曲可怖的表情。

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已经逃出来了！这天这地都再不能压迫他！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来了，这是他的宿命，这是他存在的意义……他回来是为了亲手毁灭这一切！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剧痛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一波又一波。他的双腿微微颤抖，但是他没有再跪下去，竭尽全力的站着……站起来，走出这里……这一隅之地，岂能成为困住他的囚笼……

这里已经没有阵法了……

已经过了一千年了……

曾经的一切都已经化为飞灰，他凭什么……还要被困在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顾彦停住最后的脚步，眼中射出剧烈的光芒来，他终于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天，一千年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镇压他，他忽然很想哈哈大笑两声，但是全身一阵虚脱，轻轻一晃，人就往前倒去……

一双手及时伸过来托住了他。

顾彦仰头看着抱住他的秦曜，眼神复杂。

“看来你不需要我帮你了。”秦曜面无表情的说。

顾彦定定的看着他，忽然慢慢抬起手，抚上秦曜的侧脸，他的手指轻轻滑过秦曜的脸庞，描绘他的面部轮廓，最后指尖停留在他的唇上。他看到秦曜陡然变色的脸，和眼中闪过的仓皇，忽然忍不住就笑了，笑的咳嗽了起来。

半晌，顾彦才缓过气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他没能走出来呢？如果他永生永世都要停留在痛苦的过去，秦曜真的会帮他解脱吗？放弃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找回那人的希望——只是为了成全他？一个他最憎恨的魔物？

秦曜别过头，半垂下眼，“该回去了。既然不想死了，答应我的事就还要做完。”

“拍戏？”顾彦勾起嘴唇。他的手搭在秦曜的肩膀处，整个人因为没有力气而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秦曜身上，这形象看起来丝毫没有气势可言，但偏偏秦曜却仿佛不敢面对他一样，架着他三两步回到车子处，粗鲁的将他塞了进去。

顾彦靠在椅子上，他的眼中闪着冷光，语调阴冷而邪恶，“你该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改过自新了吧？对了……我们现在也算是坦诚相对了，彼此说谎言也没意思。不如直接告诉你，就算不再害怕过去，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好人的，我憎恨这个世间的一切，不再害怕，只不过可以让我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罢了。”

秦曜没有看他，正襟危坐，刚刚发动汽车。

顾彦又说：“你不相信吗？你以为你帮我一次我就会感激你吗？”

秦曜似乎终于不耐了，他转过头，淡淡道：“我从来没想要你感激我。”

“呵……”顾彦冷笑一声。

“至于你是否可以肆无忌惮。”秦曜瞥了顾彦一眼，轻声一笑，“好像现在决定这一点的是我。”

…………………………

秦曜果然说到做到，那一夜的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电影的拍摄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顾彦再拍戏的时候，已经不会轻易陷入那种悲愤绝望的情绪。

他清楚的知道着一切，偶尔还会想起以前的记忆，断断续续的，虽然依旧不屑于曾经的痴傻执着的自己，但他想他已经可以放开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那么好。

遗忘和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直面曾经的痛苦恐惧，才能克服自己。

秦曜显然是知道这一点。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转眼电影就要杀青了。

这两个月的时间对整个剧组的人来说都是一场极大的考验，此刻终于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显得十分兴奋。

对于顾彦来说，这则是他拍的最轻松的一次电影。

他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哪怕他说的台词不对，表情不对，也都没有人阻止他。这就像一场他的独角戏，其他人不过都是配合他的牵线木偶。

这两个月的时间，顾彦一次都没有和彤彤以及其他魔物联系过。

顾彦也并不着急，如果那边遇到困难和危险，一定会想办法和他联系的，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一切顺利。

而且……实际上，现在的顾彦有些迷茫。

倒不是突然就良心发现，记起曾经自己的坚持，想要悔过了，顾彦一直觉得过去的自己十分傻，傻的从来不会为自己去着想，不会为自己去争取，总是默默的付出。不说出来的话，有谁知道他的想法呢？所以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是活该……现在的他，绝不会再那么蠢了，他只会为自己而活。

但是，对于打开通道占领人间的欲望却淡了许多，不是想保护什么，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

他的执念他的怨恨……他终于回到人间，要将毁灭和死亡带来这个世界。那是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曾经他不会去想缘由，也不在乎。但是现在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这时候……却陡然发现，所有的仇怨在千年前就已经消散了，报复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还有什么意义呢？

兜兜转转，只剩他一个人。

所有人都死了，他还活着。

不论是顾彦还是秦曜，对于剧组的庆功宴之类都无甚兴趣。

顾彦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当时是秦曜接他过来，孑然一身，连车都没开，现在回去的时候也是孑然一身。他决定回去了，虽然他要回去的那个房子并不属于他，只能算是一个临时落脚点，但是除了那儿，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顾彦慢悠悠的往外走，他知道这会儿秦曜该出现了，这段时间秦曜一直在他身边。

“你要走了吗？”秦曜果然来了，他一直等在出口处。

顾彦点点头，摊手，“拍完了。”

一开始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难熬，但后来又发觉并不是那么糟，但还没来得及习惯，就又要结束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能给予秦曜任何他想要的。

有些东西他没有，有的他又不想给。

如果是曾经的那个他，也许会愧疚不舍吧，哪怕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秦曜也没有过，秦曜是他在乎的人。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从一种极端到另一种极端……他丝毫不打算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不想再因为在乎别人而失去自己，他再也不会将自己置于那种被动的境地。

所以所有不该有的感情都该及时打住。

所以只有对不起。

秦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顾彦低声一笑，“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你当初的行为是不是间接害过我，对我来说那无关紧要，哪怕你是故意的，我都不会在意。但是……我想你要的并不是我的答案，于是我后来想了想，假如是曾经的那个我，大约也是不会怪你的。那些对他更不好更过分的人他都可以原谅，怎么可能会不原谅你一个小小的错误呢？所以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会原谅你。”

原谅——大约就是他唯一能给秦曜的东西了。

哪怕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但是秦曜在乎，他走不过自己的坎。秦曜帮他一次，他便也回报他一次。至少有一点没有变，无论过去现在，他都是恩怨分明的。

他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任何东西。

“我要走了，你且保重，下次见面，我想我们都不必手下留情。”顾彦说。

秦曜看着他，双手攥紧，“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顾彦眯起眼，“那我们现在就都不必手下留情了，生死有命，我不会怪你的。”

秦曜忽然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直接把硕大的一根水泥柱砸断了！

他转身快步走过来，阴鸷的双眼盯着顾彦，咧嘴一笑，“真不愧是洒脱的高等魔物，当真是冷心冷肺。哦，不对……是没心没肺。好在我秦曜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傻小子了，所以你别太高看自己，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

顾彦对上秦曜的眼，心下一颤，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沉声道：“那最好不过。”

秦曜喉咙里溢出低低的笑声，他声音讥讽，“是吗……”然后一伸手揪住顾彦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俊朗的面容逼近过来，“反正你也要走了，走之前和我睡一次怎么样？反正你也不在乎，我呢，尝到了自然就不会念念不忘了，不会再惦记着你了。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