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 天上且开新曲韵 世间无复旧尘埃
司无己闻言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他将紫砂陶埙凑在口边,随意吹了几个没有任何旋律可言的音节便又放下,随手一指在一旁静坐的司无邪,道:“这个孩子,双亲在十六年前带她从产院回家的路上发生车祸,当时我就近在咫尺,亲眼看着那辆前一刻还在和煦春风中银光熠熠的轿车腾空飞起,从盘山公路上一路翻滚到了山脚,变成一团黝黑废铁,前一刻还满脸幸福言笑晏晏的两个年轻人转眼间就全身是血,前一刻还充沛到流淌四溢的活力转眼间就变得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断气,只有那个婴儿被他们俩一直紧紧护在怀中,整个坠落过程毫发无伤,不大不小算是个奇迹,轿车燃烧导致油漆融化的吱吱声,年轻夫妇垂死挣扎的痛苦呻吟声,稚嫩婴儿不知所措的惶恐哭泣声,就在那个灿烂明媚的春日里,伴着柔和的风声,响成一片。”
齐天月不料司无己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却挑出了司无邪的身世,不禁有些尴尬,再听到司无己的描述,更是苦涩难言,生命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是这样脆弱不堪,司无邪双亲如此,我也是如此,小姨也不例外,她有些担心地偷眼瞧了瞧司无邪,却发现她依然端坐故我,玉颜沉静,不见一丝阴霾,星眸明净,满是无边澹荡,似乎是在听一个同自己没有丝毫相关的故事,不禁心下黯然,这个孩子,从出生不久就被剥夺了天伦情感了啊,这么想着,齐天月像是安慰似的将司无邪素手轻轻抚摸几下,司无邪回首看她一眼,这次却格外的宁定,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似乎瑰丽湖面再次封冻,将一切涟漪涛澜压下。
司无己没有理会二人神情反应,继续说道:“当时她夷然无损,但是她的双亲很快就不行了,我悬身在他们上空,等待了一小时又二十一分钟,看着他们的抽搐越来越微弱,瞳色越来越黯淡,血流越来越稀薄,呻吟越来越低落,最后抽搐变为凝固,瞳色变为虚无,血流变为干涸,呻吟变为岑寂,就这样死掉了,深幽的山林间就只有燃烧过后的袅袅青烟和婴儿已经有气无力的啜泣,本来我完全有能力将他们三人一起救下来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做,至少在那两个大人断气之前,就那样细致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耐心地等到了他们的终结。”
齐天月闻言顿时大怒欲狂,这个人还有人性可言么?他的做法简直比那个机长还要恶劣百倍,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极度无视,仿佛死去的不是自己的同类,齐天月秀发无风自扬,俏面滚烫,秀目溜圆,牢牢地盯住了司无己,眼光凶狠异常,好似随时可能作势而起,却听她淡淡道:“你为什么不救他们,生命在你眼中,难道还比不上一小时的无聊空虚?!”声音虽然轻微,却压抑不住丝丝颤抖,如同暗火涌动的熔岩口,一触即发,司无邪倒不像她这么激动,依旧安坐不言,只是望向齐天月的眼神中,掺杂了一丝淡淡的迷惑和难以言明的淡淡情愫。
司无己侧头沉思有顷,道:“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吧。”他的口气倒像是在自问自答,“在我获得长生后的第一个五百年,因为一些前尘琐事,决心忘情去爱,立志要以这具有用之身来除魔卫道,行侠仗义,五百年中,我不知多少次为了心中的信念和理想,挥金如土,杀人如麻,我曾裘马轻肥,周旋于达官贵人间,我曾衣衫褴褛,混迹于鸡鸣狗盗中,我曾扬尘提剑,纵横于边疆沙场上,我曾陈词述志,激昂于金阁紫阶前,但无论是怎样的行为,最终却总令我迷惑不已,因为我总是不断地发现,所有我曾为之奋斗奔波的目标,所有我曾为之斡旋捭阖的意义,都在漫长的时光中,一一凋零萎谢,今天奉为圭臬的,明天就可能弃若敝屣,今天不屑一顾的,明天又可能趋之若骛,随着人事代谢,循环轮回不已,这难道不是很讽刺么?”
司无己忽然口若悬河地滔滔陈词起来,语句虽然极为奔放,口气却是苍凉倦乏如故,仿佛这股气质已经深深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
齐天月一时无言以对,她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司无己所言非虚,但印象和经历毕竟不是一回事,司无己淡淡几句话,蕴涵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人和事,就不是她能想像得到的了,更何况史书的记载,也未必就是完全真实客观的,在这个人面前,历史是透明的,又是混浊的,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这么想着,齐天月心中的怒火逐渐被疑惑和敬畏取代了。
司无己端起茶盏抿呷一口,又道:“在我获得长生后的第二个五百年,为了驱除心中迷惑,我抛弃了一切既成的信仰,道义,律令,而只依靠心中的意愿和准则行事,我不再信任任何事物和言语,我只想凭借自己的观察和判断,来得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结论和定义,从而体现属于我的价值,那五百年中,这成了我惟一为之努力求索的目标,我曾尔虞我诈,我曾色厉内荏,我曾痛哭长歌,我曾浅斟低唱,可最终我的所有付出依旧成了镜花水月,徒劳无功,身历目睹了无数江山兴废,人事悲欢之后,我再一次陷入了更大的迷惑当中,时光有如一条浩淼无际的长河,无数浪花泡沫瞬间生成,又在下一个瞬间湮灭,整个过程不留丝毫痕迹,只有奔腾镗嗒的态势依然如故,没有人能够看清在这一瞬间无数的浪花泡沫的走向趋势,即便看清,又很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被推翻的一干二净,更加无法从中领悟一丝半点的意义出来,观察的时间越长,混乱之熵就会越庞大。”
司无己自嘲般地摇摇头,山风吹过,他消瘦的身材仿佛快要融入无尽的云海烟涛中,齐天月被从他身上源源波散的疲倦气息压的几乎有些窒息起来。
“五百年的追索,五百年的叩寻,换来一道轻飘飘的迷失与落寂,梦想始于追寻,终于失落……拥有再强的力量,再长的生命,也都是时光手中一具比较特别些的提线木偶。”司无己低声呢喃道,像是叹息,又像呓语,时值正午,灿烂笔直的阳光洒落下来,却在他头上仿佛水过礁石似的自动四散分开,没有一丝一毫照拂到他,有如一口凭空矗立的幽井。
齐天月有些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涩声问道:“那后来……?”
“没有后来,在我获得长生一千年之后,我明白了,意义那种东西,不应在考虑范围之内,还记得我曾这么跟你说过吧?在漫长的存在中,所谓意义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东西,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意义这东西,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利用自己的存在,去尽可能地找寻自己所定义的意义这东西罢了,于是下来的时光中,我信手给自己订立一些目标意义,又在不旋踵间将之完成或证伪,这成为我漫长的生命中的一项消遣,不会以人间的任何法令准则为依据,也不会有心中道德自省的束缚,出于这样的立场,我仔细观察了无邪父母丧命的过程,因为那是我在那两个小时内给自己订立的临时目标,我随手救下并培养她,不断将她塑造成为一位出色的杀手,却除了无穷的任务之外,不再向她展示任何东西,我一手打造至仁旗这样的地下势力,也是给自己订立的一些比较耗时的目标罢了,我所参与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游戏。”
司无己侃侃而谈,齐天月却只觉阵阵寒意不绝袭来,晴秋的阳光也失去了应有的温暖和煦,这个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精神状态又如此诡异,居然没把现实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实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也委实令她无从捉摸,她不禁怜爱地看了一眼司无邪,难道这个女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人的抚养下成长了十六年么?同一个毫无理解可能的人一起生活十六年?光想想都要打寒战了,无邪能有这样的精神状态,简直可说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司无邪感受到了齐天月饱含怜悯和爱怜的目光,轻抬螓首同她对视一眼,微微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齐天月心头烦乱无边,既不能认同司无己的生存态度,又无从批驳于他,一阵无力而荒谬的感觉不断袭上心头,她强力抑制片刻,又向司无己问道:“那么你帮助我,也只是出于这样的游戏心态么?”此刻她对此人先前的一点好感已经点滴无存,而代之以深深的畏惧,这还是除了前世妈妈之外第二个能令她心生惧怕之情的人,若不是还有一些疑窦亟待他解答,实在不想同他再交谈一句。
司无己对齐天月话里话外流露的种种负面情绪丝毫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中的陶埙,淡淡地道:“你有些不同。毕竟是天韵灵童,说起来,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出过车祸么?”
齐天月不去接他话茬,俏目中却闪过一丝戒备和敌意,仿佛领地被侵犯的小兽,握着司无邪的纤纤玉手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司无邪向她扫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挪动几下,稍稍远离了司无己,向她靠紧了一些。
果然司无己又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来,“因为那起车祸本来就是我策划实施的,我当然一清二楚。”
齐天月和司无邪同时秋瞳一寒,后者不动声色地轻轻探手入怀,前者则是暗中攥紧了甄陀罗。
司无己用一种怪有趣的目光将二人打量良久,忽然疲倦一笑,道:“放心,我已经没有杀你的意思了。”他不待齐天月再度发问,径自道:“出于某种原因,我在获得长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一种惯性,都在静静观察着历代天韵灵童的所作所为,看着她们怎样由最初知道《长生曲》时的欣喜若狂,到了后来求之不得的寝食不安,再到恼羞成怒的歇斯底里,最后心如死灰地太息而终,在我看来这是一场有趣而不会落幕的独角悲喜剧,不过是主角在不断更替而已,它可以为我无尽而无聊的生涯中渲染几抹奇异的色彩。”
齐天月苦笑一声,司无己的话令她很无奈,历来所有被奉行过的准则道义在这个人面前一概有如一缕轻烟,同他讲那些滔滔大义是毫无意义的白痴行为,当下只得不去费神思索那些自己一时无法理解接受的说法,追问道:“这样做同你想杀我不是矛盾的么?杀掉我,还怎么观察我?”
司无己摇摇头道:“太……甄陀罗自然会选择下一任天韵灵童,不过那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所以要杀你,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很奇怪地停顿了一下,再度细细地将齐天月审视良久,又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齐天月瞧在眼里,微觉奇怪,司无己这个表情给她的感觉似乎是隐瞒了什么似的,司无己接着道:“是因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厌倦了这样看戏了,心里想着,差不多是时候让它落幕了吧,就真的这么做了,于是安排人开车去撞你姐姐了。”
“为什么是我姐姐!?”齐天月心中一紧,自己已经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倒霉遭殃了,要是相依为命的姐姐再有什么闪失,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然而她很快便即想通了其中关窍,“直接撞我的话,倒在车轮下的就该是推开我的姐姐了吧?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看准我们姊妹都会为了对方安危而不顾一切,我是该佩服你呢?还是该斥责你?”
她话语中虽仍满是嘲讽不屑,口气却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出事的不是姐姐,太好了,可是,小姨……想到这里,稍稍有些转晴的俏面不觉又黯淡了下来,究竟我在这场疯狂而诡异的游戏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呢?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却又谈何容易……齐天月轻仰螓首,赤日绚烂,白云连绵,清风激穆,她却如同天地间一片转徙无根的白羽,被看得见看不见的种种力量拨转玩弄,丝毫也反抗不得。
司无己毫不理会齐天月的感伤情怀,又道:“我本意是想等你死后将甄陀罗收回,从此斩断天韵灵童的流脉,将这场我已经看厌了的独角戏结束掉,却没想到你居然能从那么严重的伤势中很快恢复回来,可能是天韵灵童的能力觉醒了吧,这样一来,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有了一个更好的剧本,我将告诉你我所能告诉你的一切,使你成为史上第二个完全掌握了《长生曲》来龙去脉的天韵灵童,然后看你如何在这样复杂纷乱的棋局中把握自己,不被或明或暗的浪潮吞噬,最终上演出一出与众不同的剧目来,这样不是更有趣一些么?你是棋盘上的重要棋子,我当然不会让你提前下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保护你的原因,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无趣。”司无己的声音到了后来,不由地洋溢出一丝虽然淡淡却很明显的期待意味,仿佛一个百无聊赖的孩童发现了新奇的玩具。
齐天月顿觉有些不寒而栗,自己的命运,和实验室中的小白鼠相比,恐怕也强不到哪儿去了,弄人的造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样折磨小姨,还有,还有我?成为天韵灵童,实在不值得庆贺,漫说获得长生势比登天,便是最终机关算尽得偿所愿,最终也只会像司无己一样,在漫长的时光之河中,被量子化的无序浪潮将自身所属的一切标的逐个侵蚀掉,最后成为一具没有任何目标,无法确认任何意义的行尸走肉,我该怎么办?屈服于命运或是司无己?还是宁折不弯,干脆玉碎?不,两者都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齐天月一时茫然无措,天海空阔,她却只觉逼仄不堪,司无己是时光手中的提线木偶,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手中的木偶?齐天月妙目一阵迷惘变幻,终于还是闭上了,跟着仿佛瞬间全身力气都被抽泻一空,娇躯一软,缓缓地倒在了一旁司无邪怀中,这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在外人面前露出颓态。
司无邪僵硬地抱着齐天月的温腻柔躯,姿势生涩无比,仿佛抱着的是一座冰冷玉雕,一向凝定的眼神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几丝像是尴尬,又像是怜惜的暗流,她有些迟疑地缓缓抬起一只素手,悬停一阵,终于还是轻轻地按在了齐天月微颤不已的娇弱纤肩上,齐天月一阵战栗,俏面上显出了渴望与倔强交缠的矛盾神情,嫣红一片,同她雪白秀颈相映生辉,她扭动几下,司无邪也随之相应加力,始终没能脱出怀抱,整个过程中,齐天月一直星眸长闭,月眉紧蹙,檀口微张,如同病中西子般楚楚可怜。
司无己毫无表情地观察着齐天月里里外外的挣扎,幽深的眼神如同居高临下鸟瞰众生的神祗,他沉默有顷,忽道:“你也不必那么悲观,天韵灵童的力量还是很强的,说不定你也可以借助它跳出棋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