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奖金(下)
络腮胡子做这行十年了。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他很清楚:日砌三千五百块砖是什么概念。那将意味着,你必须保持每分钟五块以上的堆砌速度,才有可能达到或者超过这一标准。
砌砖这活,看似简单。其中却包括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藏要素。泥刀带起的灰浆如果涂抹不均,很容易造成墙体倾斜。砖块之间的缝隙过大、对比不均,更会使得砌出的墙线产生偏移。无法通过验收不说,大量的材料也白白浪费。
速度虽然重要,可质量却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衡量基准。
想要达到每分钟砌五块砖的速度,就意味着你必须在十二秒钟内,完成起浆、抹平、上砖、对线等一系列动作。整个过程决不能出丝毫差错。否则,一块砖砌歪,后面所有的砖块也会全部发生偏向转移。
做为一名熟练工人,络腮胡子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速度甚至比这还要快。不要说每分钟五块,就是六块、七块也不在话下。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超过日砌量三千五百块这个标准。顶多,也就是三千一、二的样子。因为,其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体力。
短时间内的速度或许每个人都能达到。但是要一整天都保持旺盛的工作状态却不太可能。人不是机器。瞬间的思维分散都会导致速度下降。更不要说是因为疲劳而产生的肌肉倦惫。
做了十年建筑工,能够突破三千五这个数字,成功拿到三等奖金的人,络腮胡子也见了不少。但他们不过是昙花一现。偶尔爆发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一长,身体也受不了。
至于日砌量超过四千,拿到二等奖金的人,不要说是见过,在整个建筑行业里,他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可以想象,当他拿到这本工勤考核记录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震惊。
妈的,如果干咱们建筑工这行,也能像那些电影明星一样,封个什么什么“天王”的话,这小子一定也能弄个“砌砖王”之类的名头当当。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内心深处的激动与兴奋。络腮胡子将手上的记录本一合,朝着工地角落一处结构简单的低矮平房飞快跑去。
作为工头,他有权力对工人发放三等奖金。但是超过二等级别以上的奖励,就必须由更高一级的项目经理,或者工程主管审核通过之后才能发放。
胡庆增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脾气很不错的人。所有与之熟识的朋友也都认为,年纪刚过四十,身为“大通”建筑公司工程主管,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睛,文质彬彬的他,的确有着常人难及的冷静与沉稳。
可是今天胡庆增却忍不住想要发火。他想骂娘,想砸东西,想要用近乎暴力的手段,释放内心深处积淤已久的愤怒。
按照合同规定,目前的工程必须在十个月内完成。然而,从开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大楼的主体部分却迟迟没有进展。照这个速度拖延下去,根本不可能在规定期限内完成施工任务。
他仔细查看过相关记录。所有工序都卡在砌砖这个项目上。对此,他实在无可奈何。
近年来,房地产行业日益火爆。从三月份到现在,公司连续签下六份工程合同。六个工地一起开工,人手骤然显得紧张起来。虽然他已经保证核心部门的人员供应,并且大幅度提高相关待遇标准,还是无法满足紧缺的需求。
他曾经想过,降低用工人员的标准,用大量生手填补熟练工的空缺。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产生一个无法达到验收标准的“豆腐渣”工程。
胡庆增觉得:自己可以潦倒,可以落泊,甚至可以一辈子吃糠咽菜。但是,唯独不能没有良心。用质量换取速度的事情他做不来。也不会去做。万一哪天这大楼因为事故垮塌,那些死者的家属不会怨天,更不会恨地。只会指着自己这个工程负责人的脊梁骨,骂遍祖宗十八代。
然而,没有速度,大楼就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按期竣工。到时候,受到牵连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整个工程部门的所有人。
他觉得烦,觉得闷。却又找不到可以用作解决的办法。
络腮胡子兴冲冲跑进屋的时候,胡庆增正黑着个脸,想要找人发火出气。因此,对于对方所说的一切,他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报以淡淡的冷笑。
身为高级主管,他当然明白工程各个环节的实际效率。更清楚日砌量四千块砖所代表的意义。
他根本就不相信络腮胡子所说的一切。毕竟,按照常理来说,这几乎就不可能。
从工作记录来看,这个叫作赵宇的工人,竟然在三天之内,连续保持着每天四百块砖的递增速度。换句话说,前天他拿到了一份三等奖金。昨天的累计工作量,也足以达到二等奖励的标准。这种事情,偶尔一天他或许还会相信。连续两天,甚至还是飞跃性的递增速度,这就实在令人质疑。
他难道不会累吗?或者,不会感到疲劳?就算是一台机器,恐怕也不可能比这做得更好。
胡庆增下意识地觉得:络腮胡子是在拿自己开涮。或者,就是和下面的工人一起,联手做假以便套取更大的利益。
日砌四千块砖?笑话,整个昆明城的建筑行里,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走,去看看你说的这个能人————”胡庆增冷笑着戴上安全帽,把右手的指骨捏得脆响。他敢肯定对方在撒谎。既然有人不识事务主动撞上来,他也不介意结结实实地好好修理这小子一顿来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