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跑船的男人
第3章跑船的男人
船舱里开了灯,灰尘、家具,还有那个姑娘抱着个书包,俏生生站在船舱中央的身影,全都一览无遗。
李政拿了个热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一口喝完,看了她几眼,把杯撂灶台上,干脆进了厕所。
周焱稍稍松了口气,往床沿一坐,仰头看了眼天花板。
天花板真的低,厨房那边高一点,刚才那人喝水时是站直的。
门槛是一阶朝下的台阶,往里一长条,左边厨房,右边厕所,再进去就是周焱昨晚睡觉的地方,左边墙角立着一个衣柜,右边是床和破窗户,左右两墙还开了两扇门,此刻都关着。
周焱扒床坐了会儿,才起身,往边上的门洞里张望了一下。
里面还有一间卧室,面积更大一点,天花板也立的高,墙边多了一个长条形的书桌,两间卧室之间没有门相隔。
整个船舱灰扑扑的,边角还有蜘蛛网,没什么家具摆设,空落落的,不像有人住。
李政三分钟冲完澡,出来的时候拿着块毛巾擦头,看见那姑娘还抱着书包站那儿,他扫了眼对方的脚,位置挪过六七公分。
李政懒得跟这小丫头废话,说:“先睡着。”
他把毛巾扔灶台上,直接跨出门。
周焱没办法,赶紧说了句:“我一天没吃东西。”
李政顿住脚,回头看她。
周焱说:“我昨天出门忘了带钱。”
“自己煮。”
脚步声往后面去,驾驶舱在那儿。
周焱放下书包,关上门,立刻找吃的。
火腿腊肉她不动,地上一堆蔬菜她也不动,翻遍整间小厨房,找到十来包挂面。没有多余的碗筷勺子,统统只有独件,这会儿正跟锅子一起躺在水池里。
周焱涮洗干净,顺便把搪瓷杯洗了,等挂面煮开的功夫,她泡了一杯盐开水,皱眉硬灌了下去。
清汤挂面难入口,她饿过头,吃了几筷子就饱了,休息了两分钟,继续吃完。
十二点半,她打开门,往外面望一眼,也不敢随便走向驾驶舱。仔细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她关上门,插上梢,进了卫生间。
麻雀虽小,东西倒全,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小浴缸。周焱没毛巾没牙刷,挤了牙膏在食指上,刷了几下,洗了把脸。
里面没吹风机,她回卧室把角落里的小台扇拿进了卫生间,牛仔短裤不能洗,否则干不了,她洗了T恤内裤,冲了澡,把T恤当毛巾用,再洗一遍,然后对着小台扇吹。
她紧张地心口直跳,幸而船一直在行驶中,真停下了,她也来得及趁对方回来之前套上湿衣服躲进卧室。
周焱这样给自己打气,万幸一切顺利。
万物皆安,河上只有一艘船还在行走。
李政叼着根烟,把着方向盘,眯眼看着河道。
电话接通了,那头的声音苍老又迷糊,似乎还没醒。
开着扩音,李政说:“老头子,昨天来你家串门的姑娘丢了,她妈不知道?”
“你说什么呢,几点了打电话?你怎么三更半夜开船,大白天干什么去了?”
“您管得真宽,先答了。”
“什么姑娘?……昨天?”
李政想了下,纠正:“是前天,一个老大妈,带着一个小姑娘。”
那头有点醒了:“小妞妞?”
“就是她。”
“她丢了?”
李政弹了下烟灰:“我这会儿赶时间,明天下西沪码头,通知她妈过来领人。”
“我没她妈电话啊!”
“……亲戚间也不留个电话?”
“哎呀别提了,也不知道写错了哪个号码,今天还想给她打电话呢,结果打错了。只能等她回来找我!”
李政懒管闲事,见状也不再费口舌。刚要挂电话,那边及时喊住:“哎对了,你是不是拿错我东西了?”
又听他唠叨半天,李政才能挂断。
没多久,又有电话进来,是西沪码头那边的老板,知道李政日夜颠倒,掐着时间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
通话结束,手机显示电量快耗尽,李政把机子扔一边,任它自生自灭,耳根清净不少。
周焱没敢久睡,她设了一个闹钟,五点准时叫她,睁眼的时候,看见天边一道浅红色,像是一条河。
她抬起手,触摸窗户。
摸了个空,指尖是湿润的气息,底下是尖锐的玻璃,她兀自沉浸在轻飘飘的风中,也许一着不慎,会被玻璃割出血来。
她在想什么呢?
周焱又闭眼躺了几分钟,爬起来,洗漱一番,又喝了一大杯盐开水,才打开门梢,静坐床沿。
李政推开门,就见周焱抱着书包站在那里。
六点多,天已经亮透,他走到灶边准备倒水,扫了眼,搪瓷杯似乎变干净了。
他喝完水,拿起搁在灶头的毛巾,进了厕所。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再出来,那姑娘已经自动自觉地走到了甲板上,还替他关上了门。
李政连挂面也懒得煮,直接躺上了床。
周焱给严芳芳打了一个电话。
周焱说:“你来接我回去。”
那边好像捂着话筒:“小老板娘,你想我让我被炒啊?”
“你是台柱子,我妈不会炒你。”
严芳芳笑了声,说:“你妈那凶样,昨天把我跟吴叔的手机都缴了。”
“想个办法。”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办个银行卡,打个钱多方便。”
周焱酝酿了一下:“你就不能跟我妈说说……”
她话没说完,那边的电话显然被人抢了。
“说什么?”
语气平淡,跟昨天一样。
周焱叫了声:“妈。”
“怎么又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周焱坐在甲板中央,搓了搓小腿,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求了人才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不用跟我装可怜,你不是挺横的?”
“妈!”
“我不可能去接你,汽油不要钱?耽误了演出不用吃不用喝了?你怎么跑那边就怎么回来。”
周焱大声:“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倒希望你是捡来的!”
周焱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瞪着河,不挂机也不说话,胳膊直打哆嗦。
那边同样无声,半晌,才说:“周焱。”
周焱听明白了,这语气不是平淡,而是毫无感情。
“你说要回学校,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开学前,你自己赚到学费生活费,我就让你回学校。”
周焱一张口,喉咙堵着,她清了下嗓子,说:“我没钱没身份证。”
“自己想办法。”
“……你不能这样。”
“你不按着我指的路走,你就自己走。你有骨气,本事大,那就别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的身份证是我给你办的,你衣服鞋子书包都是我的,你这手机也是。你有骨气,就把所有东西都换下来,别拿我一分一毫。”
周焱又抹了下眼睛:“……我哪错了?”
“……你没错,只是我不待见你。”
周焱不吭声,她把头埋进胳膊里,蹭了几下,复又抬头,嗓子眼堵得慌,她胡思乱想,要不要请个和尚道士回去,看看母亲是不是鬼上身,否则这两年,为什么这样对她。
那边又说:“我在这儿巡回演出到八月份,你赚够了学费,自己回来。”
周焱先她一步挂机。
她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船舱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政下午起床,伸着懒腰开了门,听见那姑娘问他:“什么时候靠岸?”
李政说:“晚上。”
周焱点点头,看见他又下挂面吃,犹豫了一下,道:“吃午饭了啊。”
李政瞥了她一眼,在锅里留了几筷子,指指汤锅:“唔!”
周焱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进船舱,端起汤锅,用锅铲捞来吃。
一个吸溜吸溜吃得麻利,一个吭哧吭哧吃得费力。
周焱嚼着面,舔了下嘴唇,说:“三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政瞟了她一眼,说:“一个月。”
周焱又舔了下嘴唇:“三哥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政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吸溜吃面。
周焱搅着锅子道:“一点车费就好,回去我就还给舅公。”
李政哼了声,似乎在嘲讽。
周焱脸热,低着头。
吃完了,李政跟大爷似的把碗扔水池里,眼看就要走出去,周焱赶紧道:“三哥哥!”
李政止步,手插进口袋。
他穿着件宽松的运动中裤,浅褐色,泛白脱线,两只手再伸出来,翻出两个干干净净的口袋,左口袋还破了一个洞,洞口边都毛了。
李政说:“没钱。”
周焱显然不信。
李政踢了踢地上那堆蔬菜:“钱都在这儿。”
一个冬瓜,两个土豆,三个洋葱。
李政又加一句:“爱信不信啊,不借你我也不欠你的。”
说着话的功夫,人已经擦着她出了船舱,去前面开船了。
傍晚时分,运输船抵达西沪码头。
数不尽的船只成排的靠在岸边,车辆来来往往,货物一箱一箱被吊卸来去,人潮涌动,东一声吆喝,西一声吆喝。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
李政跟人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点上,大笑着话。
“你小子,今天说什么也要跟我喝两盅!让他们装货!”
李政笑着:“喝了酒还怎么开船。”
“明天再走!”
“耽误事儿!”
“耽误了什么我给你担着!”这人正说着,往李政身后望过去,“哟,这一阵子不见,有情况嗬,什么时候找的?”
李政回头,见那小丫头背着书包,在他后头站得笔直,他转回来,朝后撇了下头示意:“哪跟哪儿啊,顺路捎的!走走走,不是要喝两盅吗。”
周焱看着他走远。
码头人多,男人多,眼神直往她身上瞄,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焱走远了一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等。
等日落,等月亮,等满天繁星,等人潮远去。
一个男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晚饭吃了吗?”
周焱换了个地方。
那男人又过来:“小妹妹,是不是没地方去?跟哥哥去吃饭怎么样?哥哥家就住那边。”
周焱抱着书包极力奔跑,后面的男人追着她,她的腿像灌了铅,沉得直打颤,跑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男人才悻悻的走了。
周焱撞到了一个正捧着饭碗吃饭的孩子,孩子的碗落了地,一个女人跑来,指着周焱大声嚷嚷,说的是方言,她听不懂,想来也是骂人的话。
周焱连声道歉,声音出口,嘶哑发颤,不像她自己的。
她拖着两条腿再往码头走,哆嗦着摸出手机,打母亲电话,被挂断,打芳芳电话,被挂断,打吴叔电话,关机。
周焱藏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直等一直等,入眼是黑色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墨色望不到边,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远处有一个黑点。
黑点移动着,越来越近,走向码头,是船的方向。
周焱站了起来,双腿发麻,她向他跑去。
那人跳上了船,还差百来米,周焱喊:“三哥哥——”
那人回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眼。
还差一百米,那人进了驾驶舱,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五十米,船似乎在挪动,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十米,周焱整个人扑过去,摔在地上,她爬起来,追着船跑。
夜风中,她一声一声地喊:“三哥哥——”
“李政——”
“李政——”
“李政——”
船愈行愈远,最终再也不见。
空旷码头,夜阑人静。
周焱抱着胳膊,站了十分钟,夏夜里,她遍体身寒。
她呼出口气,仿佛这样能让身体产生热量,这种热量凝聚在她双腿,拖动她离去。
西沪派出所,值班民警刚刚出警回来,一个小年轻说:“现在老年人倚老卖老,打不得骂不得,连劝也劝不得,手还没碰他,他就开始嚷嚷警察打人,这种气您还让我憋着!”
中年民警笑道:“你要是在这里再呆上半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五彩斑斓,千变万化。”
“什么?”
中年民警说:“每天受的气全都不打重!”
小年轻好笑地“嘁”了声,中年民警道:“嘿,你还别不信,就刚刚那老头,三更半夜往阳台外面泼水泼到了人,反而倒打一耙的这种事儿,你以为多稀罕?你有本事多留一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稀罕!”
小年轻给对方倒了杯水,打趣道:“您这是舍不得我呢?”
“你才看出来呀?”中年人喝了一口,指着他说,“基层派出所呆久了是不行,什么脾气棱角都磨没了,你有能耐,还是往上爬得好。什么时候走来着?”
“下个……”小年轻刚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看着大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中年民警回头,只见大门口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T恤短裤,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说:“我……迷路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一个词——what?!
小年轻拿了个纸杯,给那小姑娘倒了杯热水,小姑娘接住,说:“谢谢。”
“没事儿。”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你叫周……”
“周焱。”周焱重复了一遍。
“哦,周焱,我姓王……你确定不用我们联络你的家人?”
周焱摇摇头:“让我在这里呆一晚就行。”
“可以是可以,不过吧……”
“麟生!”那中年民警打断他的话,叫他过去。
王麟生跟周焱说:“你等会儿啊。”去了中年民警跟前,问,“怎么了?”
中年民警看了周焱一眼,把王麟生拉到一边,低语道:“那姑娘,要么就是离家出走了,可是问她拿身份证,又说没有,这种情况,多半是出来骗的。”
“您说什么呢。”
“别不信,你当骗子就不会骗警察?现在的骗子主意多的去,胆子大的很,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容易让人轻信,别让我说准了,待会儿就会向你借钱,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王麟生朝周焱看去,对方抱着书包,拿着一个充电器,问他:“我能充会儿电吗?”
“哦,可以,沙发边上有插座。”王麟生指了指,拍拍身边的老前辈,朝周焱走去。
王麟生又问了她几句,见对方没什么精神回答,他抱出一条毯子,让她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周焱松下紧绷的神经,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额头洁白圆润,显得眼窝深,嘴巴小巧却丰润,脸像剥壳荔枝,清秀可爱,确实容易让人轻信。
王麟生把沙发这头的日光灯关了,再把冷气温度调高一点,这才悄声回到座位上。
一晃一夜。
手机闹钟没关,五点钟就叫醒,周焱恍恍惚惚醒来,没留神把书包踢到了地上。
王麟生捡起书包递给她:“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周焱胡乱点头,嘴上却说:“不用了。”
她关了闹钟,拔了充电器,书包里的书都乱了,拉链不好拉,周焱把书本拿出来理了理。
王麟生随手拿起一本看了看,问:“你还在念书啊,大几了?”
周焱动作顿了下,说:“下学期大三了。”
“我还以为你更小点儿呢,原来都快大三了。”他随手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报纸,“咦?”
弯腰捡起,拿在手上,才发现这张报纸岁月悠久,纸张发软,字体有点模糊掉色,可能因为长期夹在书里,所以又特别平整。
王麟生扫了眼面朝上的内容,突然又“咦”了一声,还想再看,报纸就被抽走了。
周焱把报纸小心夹回书里,背上书包,说:“王警官,谢谢你。”
“你这就走了?”
周焱点头,昨晚来的路上,她原本还想能不能跟警察借点路费,这个念头在中年民警那番刻意压低却又不低的声音出来后,就被她打消了。
周焱发现到昨天为止,她所擅所长的只有“借钱”二字,母亲的话像一颗颗钉子一样敲进了她心头,生疼,深刻,在看见那艘船毫不犹豫的离去之后,又血流不止。
她漫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想老鼠肉和羊肉的差别,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
经过昨天的码头,周焱不自觉地又望去一眼,大清早,天刚亮,那里已经人头攒动,几个人大喊大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她无关,周焱继续向前。
这个时间只有早餐店开门,周焱走完一条街,踟蹰一会儿,选定一家店进去。
她从前性格内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两年跟着母亲东奔西跑,从城市辗转乡镇,性子被磨砺了不少,甚至跟两年前的她已经天差地别。
周焱觑了个空,问老板:“请问,你们店里招人吗?”
老板双手擦了擦围裙,上下打量她:“你要找工作?多大了?”
周焱笑答:“二十!”
“我们是要招个小工……你身份证带了吗?是本地人吗?以前做过没有?”
周焱道:“我外地来的,身份证丢了。”
周焱应聘失败,早餐店老板担心她外地人不稳定,没身份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满十八周岁。
周焱有了第一次的尝试,接下来胆子更大,但工作不好找,十家有十家不招人,她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得到。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贴着招聘启示的服装店开了门,又因为她没有身份证,将她拒之门外。
周焱说不出的心灰,捏着手机,克制住打电话的冲动。
走走停停,最后她停在了一处杂草丛生的路边。
船上。
李政出了驾驶舱,回去洗了把脸,正准备睡觉,一通电话赶跑了他的瞌睡虫。
“哎哟李政啊,你到哪儿了啊?”
“怎么?”
“弄错了弄错了,昨天那帮小子喝了几瓶马尿才干活,把两边的货物弄岔了,你赶紧回来!”
李政皱眉:“等我睡醒了再说。”
“不行啊,哎呀我去,那边要是不准时收到货,我这可就完蛋了!李政,李哥,我叫你哥哥,你赶紧回来,回来我好好伺候你!”
对方求爷爷告奶奶,李政骂了句:“他妈的!”
撂下电话,李政冲回驾驶舱,把船调头,重走一遍来路,中间就休息了半个小时,一刻不停,终于赶在中午回到了西沪码头,一下船,心情都写在脸上。对方看见,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慌,只能勾着他的肩膀,好说歹说跟他道歉又道谢。
对方挥着手,烟灰乱飞,“走走走,昨晚没喝尽兴,今天中午正好!你看我容易嘛,怎么说我才是客人,结果得我给你陪笑,你说说有没有这个理?”
李政借对方的火点上一支烟,说:“行了行了,喝就免了,先弄点东西让我填填肚子。”
“想吃什么?来只野兔子怎么样?”
边说边走,经过码头附近的一个菜摊,李政脚步顿了下。
对方察觉,问:“怎么了?”
李政抽了一口烟,眼一眯,说:“没事,走!”
菜摊前人来人往,路人只带走一阵风而已。
今天东北面的一个菜摊格外热闹。
一个小伙子蹲下来,问:“这是什么菜啊?”
摊主答:“马齿苋。”
“怎么煮?”
“可以煮汤也可以凉拌。”
“多少钱?”
“三……四块一把。你买么?”
小伙子的朋友起哄:“问啊问啊!”
小伙子挠挠头,脸有点红:“我买,那个,能交个朋友么?”
周焱低下头,没说话,等了会儿,对方递来一张五块,周焱说:“有零的么?我没钱找。”
几个小伙子一齐掏口袋,凑出了四个硬币。
周焱接过钱,看着他们,心情像反射在硬币上的阳光一样灿烂。
过了一个小时,马齿苋卖完了,周焱又跑到了那处杂草丛生的路边,猫着腰摘野菜。
她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凉鞋,摘完一圈,凉鞋上早已沾满泥巴,脚趾头和脚背也脏兮兮的,手上还擦破了皮,左大腿外侧不知道擦到了哪里,多出一道划痕。
周焱回到码头附近的菜摊继续叫卖,划痕有点痒,她轻轻挠了挠,口渴了,她咬住白馒头,拧开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小半瓶。
她继续啃馒头,啃了一口,发现自己手指上的泥挂到了馒头皮上,她把皮撕开,拨了拨指头上的馒头屑,眼睛有点潮,她吸了吸鼻子,张大嘴再次咬住馒头,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住了,黑影压下来,将她整个人覆盖。
周焱缓缓抬头,看向蹲在她面前的那人。
那人淡淡地瞟她一眼,视线扫向地上,手一捞,把马齿苋抓成一捧,站起身,看着她,顿了下,才转身往前走。
走几步,回过头,又是一顿,回到周焱跟前,抓住她的细腕子,把她拽了起来,大步往前。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如昨日来时景色。
周焱被对方拽了一路,临登船前,她奋力甩开对方的手,很有骨气地冷嘲热讽:“没你我也饿不死,你不是说了你不借我钱也不欠我的吗,昨天晚上不是走的很潇洒吗,现在这样是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那点破同情心!我很快就能赚到路费赚到学费!我吃了你两碗面到时候还你一百碗!”
她心中豪情万丈,这段话在嘴里酝酿一遍再过滤一遍。
那人已经松开她的手腕,跳到了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没来得及表现她的骨气,幻想追不上现实。
周焱跳下船,低下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对方往船舱走。
这一刻,她是如此地鄙视自己。
进了船舱,李政把马齿苋扔进了水池里,问她:“会做饭么?”
“嗯?”
李政指指灶台:“会做就做。”
周焱回过神,犹疑道:“会。”
“做几个菜,快一点!”
李政说完就出去了,周焱透过窗户,看到他又上了岸,跟几个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指一下货物,又接过对方递来的单子。
周焱收回视线,打量了一下厨房。
洗了马齿苋,切了一片冬瓜,剁了土豆丝,把土豆丝浸泡在凉水里,又对着腊肉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去动。
凉拌马齿苋和土豆丝都用一个铁皮碟子装,冬瓜汤就用汤锅,等见到李政谈完事,跳上船的时候,她又赶紧下了三把挂面。
李政在船舱门口停了一下,才跨进来,看了看灶台上的菜,说:“不煮饭?”
周焱说:“没米。”
李政拿来一把椅子,坐在灶台前,闷头吃了起来,吃了会儿,看周焱不动,他又走出去,冲岸上喊:“给我拿双筷子,再拿几个碗!”
岸上的人很快给他送来。
周焱这才吃上饭,还不忘那剩下的半个馒头。
吃完了,李政又出去一趟,等他再回来,周焱已经把锅碗都洗干净了。
“过来。”李政走进卧室,坐到了床沿。
周焱跟进来。
经过一顿饭,她的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他不借她,确实不欠她,甩下她更是无可厚非,她没立场义愤填膺,显得自以为是。
李政问:“说说,什么打算?”
周焱不答反问:“你这趟船,什么时候会回去?”
李政瞅了她几秒,答:“一个来月。”
“我能不能呆在你船上……我不影响你。”
“死人才不影响我。”
周焱咬了下嘴唇,“我会尽快挣到路费。”
李政讥讽道:“就凭你路边卖野菜?要饭的都比你挣得多!”
“你不是经常停船吗,船一停我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我就走。”
“找不到你还不走了?”
周焱抿紧嘴。
李政哼了声,凉凉地说:“留你一个月不可能,后天到平江,到时候给你二百,你是找你家人也好,自己找车也好,随你便。”又指了一下里面的房间,“住那儿,橱子里有枕头被子,自己找。
说完就出去了。
周焱原本想问,为什么二百块钱要后天再给她,等船驶离了码头,她也没有去问。
她不想就这样回去,但如果她找不到生存之计,她也只能回去。
周焱走进里间卧室,费力地打扫一遍。
衣柜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叠被毯,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
洗漱完出来,她躺上床,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早晨五点,太阳浮出水面,空气湿润,河上细小的波纹仿佛注入了某种生命力。
河水泛绿,并不清澈。
周焱意识到船“下沉”了。
她头一次登船时,船浮在水面,站在甲板往下看,离水大约两米。
现在,河水触手可及。
周焱贴着船舱,往船头走去,经过窗户,她不自觉地往里面看了眼。
那人打着赤膊,睡得正熟。
光线并不太亮,他的身体影影绰绰地藏在阴影里,反而愈发显得肌理分明,周焱没敢多看。
往前走了没几步,出现了一道门,周焱轻轻推了一下,没推开,再往前三步,是两节楼梯,楼梯上就是驾驶舱。
周焱没进驾驶舱,她注意到了船头的货物。
满满当当的巨型箱子,看起来格外壮观,估计有几百吨,把船都压沉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回船尾,盘腿坐到了甲板中央。
还是别乱走的好,她不会游泳。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到正中央,一艘体型与这船一般大的运输船,缓缓从远处驶来。
水花向两边拂去,像在开路,周焱无所事事地盯着看,等那艘船停到了一旁,她才回过神。
这船似乎靠着他们停。构造类似,但显然比她屁股下这艘破船要崭新的多,窗户玻璃完整,还装了防盗的铝合金,她甚至看到了一个空调外机。
正仔细打量,突然,一颗小脑袋从空调外机那边钻了出来。
圆脸,单眼皮大眼珠,塌鼻梁,皮肤微黑,扎着两个毛毛糙糙的小羊角辫。
小羊角辫眨了眨眼睛,贴着空调外机,盯着周焱,慢吞吞的走到了船沿。
小羊角辫开口:“李叔叔呢?”
周焱不解:“嗯?”
“李叔叔呢?”小羊角辫迟疑着重复了一遍。
周焱试探地问:“李政?”
“嗯嗯,对!”小羊角辫猛点头,“李叔叔呢?”
“他在睡觉。”
“哦,天亮了,他要睡觉的……那你是谁?”
周焱看着这个六七岁大的小孩,没有回答,她问:“你家大人呢?不开船吗?”
小羊角辫说:“我爸爸在拉屎。”
“……”
“我爸爸昨天吃了小龙虾,今天拉肚子了,刚才就放了好几个屁,臭死我了。”
周焱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没拉肚子?”
“我也拉了,早就拉完啦!”
周焱哈哈大笑。
小羊角辫嘟了嘟嘴:“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周焱想了想,答,“我是李叔叔的一个远房妹妹。”
“什么是远房?”
“就是关系很远的亲戚。”
小羊角辫这次撇了撇嘴:“骗人。”
“嗯?”
“李叔叔没有亲戚。”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
“那你叫什么?”
周焱反问:“你叫什么?”
“我先问的。”
周焱又问:“你家认识李叔叔很久了?”
“嗯啊,我小时候就认识李叔叔了。”
周焱笑道:“那你现在大啦?”
“是啊。”
“你几岁了?”
“六岁。你几岁了?”
周焱问,“你叫什么?”
“欣欣。你叫什么?”
周焱笑了笑:“欣欣啊。”
“嗯……你是李叔叔的老婆吗?”
周焱一愣:“不是,我说了是他妹妹。”
欣欣哼了下,突然一跃而起,从对面跳了过来。
周焱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欣欣扭了一下挣开,问道:“你几年级啦?”
她看见了周焱拿着的书。
周焱说:“我念大学了。”又道,“你怎么跑过来了,待会儿你爸爸要开船走了。”
“我爸爸不走,我们跟着李叔叔走。”
“你们去同一个地方?”
欣欣摇头:“不知道。”
“那怎么跟着李叔叔走?”
“跟着李叔叔走安全,我爸爸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碰到坏人,李叔叔能打架。”
周焱想到李政的模样,说:“你们很熟么?他一定会帮你们打架?”
欣欣点头:“会呀,我爸爸说,这个船以前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家卖给他的,他跟我们是朋友。”
原来这破船是向他们家买的……
周焱打量了一下边上破破烂烂的船舱,再望向对面堪比“豪宅”的船……
周焱问:“为什么会碰到坏人?你们以前碰到过?”
“有呀。”欣欣正要继续说,突然有人叫她。
“欣欣!”
对面的船舱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瘦瘦小小,眼袋泛青,面色蜡黄,显然不健康,笑起来倒是老老实实的样子。
“你好你好,我孩子吵到你了。”男人招招手,冲欣欣说,“回来!”
欣欣听话地蹦回去,周焱又心一提。
“你是李政的妹妹啊?”
“啊,啊……”周焱说。
“李政还在睡觉,你午饭吃了吗?要不要来我这里吃一点?”
周焱已经饿过头了,说:“不用了,谢谢啊!”
“你不要客气!”
“没有没有!”
两边隔水对话,周焱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人套着T恤走出来,半截腹部黝黑结实,腰身紧实,腹中央一条淡淡的体毛穿过肚脐,内裤边露出一角。
T恤套了下来,将一切都遮掩住。
周焱的脸热热的。
“老刘叔。”李政叫了一声。
“哎,这么早起床啦,我刚刚叫你妹妹吃饭呢,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欣欣也蹦蹦跳跳地道:“李叔叔李叔叔!”
李政看了眼周焱,笑道:“不用了,你们吃吧!……过来。”
后两个字跟周焱说,周焱跟着他过去。
船头的甲板上有一个凸出的圆形舱门,李政开了锁,顺着梯子往下面去。
底下别有洞天,周焱站在舱门边上,倾身往下看,不一会儿,就见李政拎着几袋东西上来了。
一袋大米,一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透明可见。还有一个服装品牌的塑料袋,周焱似曾相识。
李政打开那个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一个盒子,看了一眼,又扔回去,重新拿出一个。
周焱在看见那个盒子的瞬间,脸刷得就红了。
一旁船上,那一大一小还没进去,小孩大声嚷了一句:“是李叔叔的老婆,不是妹妹!”
大人说:“你胡说什么!”
“真的是老婆!”
“你怎么知道!”
“李叔叔喜欢白的!”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李政瞟向对面的船,那一大一小已经进了船舱,他说:“去做饭。”手上的东西都塞给了周焱,那个塑料袋又被他扔回了舱门底下。
李政跳到了对面的船上,喊:“老刘叔,吃的什么好东西?”边说边走,进了船舱。
周焱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手里的盒子。母亲说舅公拿走了好几盒短裤胸罩,现在其中两盒短裤胸罩就在她手里,而且是她的尺寸。
周焱连耳朵根都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