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白栋觉得奇怪,哪怕是这样,他也仍旧第一眼认出了陆乌。
陆乌的头发长了,卷翘在衣领边上,胡茬蒙了半张脸,眼眶发红,虽然并不算憔悴但形容邋遢,他站在高墙边,抬着头看站在电网上的鸟,看得很专注。
白栋站在另一边铁网外,因为他也属于在查人员,所以没有被允许通过正规探视,而是被伍迪带到了这里来,在陆乌放风的时候跟他见一面。
他正要开口喊陆乌,就看到电网上的那只鸟打开翅膀想要起飞,它身形娇小,展开的翅膀却修长漂亮,然而那颜色艳丽的羽毛在阳光下只晃眼了那么一秒钟,鸟就从电网上直直摔落下来,掉在陆乌的脚边。
白栋呼吸一窒。
陆乌低头看了看,蹲下来,把触电而死的鸟捧在手上。
小鸟站在电网上的时候,两腿间的距离太短,电线的电阻小于鸟本身的电阻,所以电流会避开鸟只选择从电线通过,所以不会触电。但是当它展开翅膀拍打到电网的那一瞬间,两翅之间距离增大,吸引了电流,便触电了。
白栋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了什么,他还来不及深想,那边的陆乌却发现了他。
陆乌看起来很激动,在原地蹦了两下,朝他挥手,却又不敢走过来,急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了扯衣服,踌躇了一会儿才忍耐不住地朝白栋跑过来。
“你怎么突然来了。”他还是捧着那只鸟,似乎拿在手上忘记了,“我好脏,好多天没有洗澡了。”
怪不得站得有点远,白栋抬手扒住铁网:“你过来一点。”
陆乌就扭扭捏捏地靠近些,白栋好好地看了他的脸,瘦了一点,皮肤有些油腻,确实是近看更加糟糕,但他一点儿都不嫌弃,只觉得心疼。
他又低头去看陆乌手里的那只鸟,陆乌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忙藏到身后。
“我等下去埋掉。”
白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有一件很小的死亡横亘在他们中间,这使得谈话并不顺利。
伍迪站在不远处,听得到他们讲话,这时就抱着胳膊说了句:“别磨蹭。”
“你的脸怎么了?”陆乌问,伸出手想去摸,又觉得自己的手不干净。
“不要紧。”白栋笑笑,他脸上的伤并不是很明显,嘴角有些发青,要说是撞到的话却也太蹩脚了,索性避开话题。
陆乌没有追问,而是低下头去了。
白栋想了想,蹲下来,从铁丝网这边抬头看他:“就在这里挖个坑埋了吧。”然后他顺手从旁边捡了个树枝,慢慢把铁丝网下的土撬松了,然后上手挖,不需要挖多深,刨了个小坑,然后伸手对陆乌说,“递过来。”
陆乌也蹲下来,从铁网的空隙把那只鸟的尸体递出去,翅膀尖的羽毛落了几根,有些焦黑。
白栋把鸟埋了,拍了拍土,然后快速地握住了陆乌还没缩回去的指尖。
“一点都不脏。”白栋说。
陆乌看着他,显然听懂了,便也不克制,网格不大,他们就这么捉着对方的指尖,冬日里甚至感受不到体温,总觉得对方的手比自己更凉。
然后白栋说:“我发现图纸了。”
陆乌笑了笑:“你有什么要问的?”
白栋压低声音:“除了9号楼,是不是还有8号、7号一直到1号?”
“准确来讲,凤栖镇疗养院建立在地上的有九栋楼,分别是1至4号和9号楼,建立在地下的,是5至8号地下室。”陆乌的声音很淡然,“据说是上世纪末将凤栖镇疗养院扩建,然后成立国家脑研究部门,后来因为管理不善,造成过几次研究事故,所以将研究部门的场地,缩减成9号楼,凤栖镇疗养院也开始收入普通的精神病人,以此掩人耳目。”
白栋顿了顿:“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不,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
“因为你要我离开那里。”
白栋有些怔愣。
那只不过是他,只不过是坠入爱河的白栋单方面的要求,要知道他甚至有过很多次想要直接抽身离开的念头,但是陆乌却因为这个根本未曾深入探讨过的要求,做了那么多。
白栋从来不知道要离开9号楼,原来是那么复杂的事情。
“我在这里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那份藏在石头挂坠里的图纸是我自己备份的,另外一份,王影让弥香记在了脑子里。”陆乌接着说,拉了拉白栋的手指,“如果你愿意的话,跟王影摊牌,你可以得到她的协助,如果不愿意,就再等一等我,我会尽快出去的。”
“怎么会不愿意呢。”白栋垂下眼睛,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哽咽,被强压下去,“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这个时候看守所内的放风时间好像结束了,有狱警已经看往这边。
伍迪在旁边抽完了一根烟,跟狱警打了个ok的手势,然后拍了拍铁丝网:“走了。”
“王影跟弥香达成了某种协议,我不知道原委,但是弥香答应帮助我们记忆图纸,如果有情况,我备份的那份图纸要立刻销毁。”陆乌快速说,“现在补全的图纸有8地下室,以及从王影的办公室联通8号地下室的管道图,记住,9号楼的通风管道一套连通屋顶做普通通风,一套是连往地下室的,我已经拼出了隐藏管道的部分,备份在图纸上,另一部分还没来得及备份,你去404,从我的床底下,把密码拼图拿出来,用我抽屉里的电筒,换上抽屉里的紫外线灯泡,照射拼图的背面,能看到剩下的通道图……”
看守所内的狱警不耐烦了,朝他们走过来。
陆乌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然后,你可以试一试,完成其他密码拼图,这些都会是证据,如果我们走不了,这些都是搞垮9号楼的证据。”
“因为地下室并没有被完全封存,还有人在使用地下室里的违禁仪器。”
白栋急切的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去做的。”
狱警已经走过来,拉住了陆乌的胳膊。
“走吧。”伍迪也走过来,示意白栋伸出双手,然后解下腰后的手铐想要铐上去。
“你不是答应我不在陆乌面前铐的吗?”白栋愤怒地低声说。
而陆乌愣了愣:“为什么你也被捕了?”他甩开狱警,担心地抓住铁网。
白栋见瞒不下去,只好说:“是在讯问阶段,我很快就能回去的。”
“别想得太好,我已经通知任冬明了,但他那边还没反应,什么遗留项目保密协议,我看你是胡诌的吧。”伍迪不耐烦地拉过他的手腕,将手铐很清脆地拷了上去。
“遗留项目、保密协议……”陆乌皱起眉,第一次对白栋露出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白栋,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
“你不是他。”
陆乌的眼睛在一瞬间清明了,却也看不到感情。
“我是他!”
“不,我不在乎这些……”陆乌被狱警从身后反扭住胳膊,抬眼朝他望过来,眼里竟然是恳求,“只要你能保护好他,我只在乎这个。”
白栋本想说什么,这个时候却慢慢闭上了嘴,然后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伍迪在旁边听得锁眉,但猜不出这两人语焉不详到底在交流什么,只好跟上白栋,把他押进了不远处的车里。
陆乌挣开狱警:“我自己走。”
然而往回走了两步,他又停下了。
他回头看了看铁网外面,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白栋握着他手的触感和他对自己说“一点都不脏”的神情。
那是演技吗?他看起来跟白栋那么像,那么温柔,但是那具躯壳里的灵魂,却是狠戾冷漠的。
抑或,就像他说的。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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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栋被铐住的双手垂在身前,他扭头看着窗外,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他突然觉得冬天是那么地冷。
陆乌这次看他眼神,丝毫不做掩饰,那完全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但他也不明白,陆乌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会觉得疼。
他并没有那么在乎陆乌,他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了解一切目睹一切,却并不会像那个白栋一样,有细腻敏感的神经,哪怕白栋擅于表现得冷淡。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并没有缓解那种持续的疼痛,就像咽了一把图钉,现下全插在了他的心脏上。
是啊,他们分享着同一个心脏。
白栋歪了歪头,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分享同一个心脏,却不能分享同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