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0章
任冬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楼长专用的催眠室里,躺椅很舒服,让他想闭上眼继续睡,但是白栋出声打断了他的睡意。
“要喝水吗?”
任冬明偏过头,看到白栋,点了点头。
白栋为他倒了水,他道谢接过,白栋没等他开口问,直接说:“霍川已经睡了,很稳定,你不用担心。”
任冬明低头喝了口水,润过嗓子后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他实在是吼得太厉害了。
“谢谢你们。”
白栋摇摇头,帮他接过杯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杯底发出比较大声的磕碰:“你要不要再睡会儿?我看你精神不大好。”
那磕碰声好像挑了一下任冬明的神经,他眨了眨眼,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不用了,还有工作。”他撑起身体来,白栋看他的眼睛讳莫如深,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拉开来,做了一个指引的姿势。
他的催眠室外本来的走廊不见了,只有一片黑暗。
任冬明略微脱力地坐回去。他很警惕,却没想到已经进入催眠了。
“你慢慢来,我先走一步。”白栋看他不愿起身,就率先从门口离开了。
任冬明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伸手把矮桌上的被子拿起来重重磕了几下,没有效果,干脆摔到地上,杯子不仅没破,滚了几下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任冬明叹口气,他向来知道程冬厉害,但这个年轻医生的催眠术似乎越发精进了。
他站起身也从门口走了出去。起初的黑暗不一会儿就往两边退开,他的面前渐渐显现出平凡的街景来。
是高中门外的那条街道,书店的招牌被小吃店的油烟熏黄了,文具店新增了刨冰机,开始做饮品副业。这时似乎正值放学时间,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街道上笑闹着,没有人去注意穿着白大褂的任冬明,仿佛他是透明。
然后他看到了霍川和自己,高中时代的自己。
两个少年并排走在一起,霍川校服穿得乱七八糟,任冬明伸手把他帽衫的兜帽扯出来,顺便呼噜了一把对方的脑袋,霍川嫌烦地扬扬手,然后任楼长就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从自己身侧穿了过去,他紧跟着转过身,不过眨眼间,街道的画面又变了,就好像他不知不觉走过了一个拐角,便从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代走到了那段连在噩梦里都没有出现过的日子。
霍川躺在一张手术床上,他曾经挥拳有力在大大小小街道称霸的胳膊变得细瘦孱弱,血管突出,那上面布满针眼,一团团发紫的淤青,此时正徐徐输送着无色液体,是任冬明从药研部拿到的还未通过人体试验的催醒药物,这种药的开发起先是希望用于植物人催醒,但在过程中发现了新的可融合成分,药性便变得不可确定,在白鼠实验中发生了使实验体猝死的情况。
但是普通的刺激皮层和保持脑细胞活性的药对霍川完全没有作用。
因为他停止呼吸已经十八天了。
任冬明走到手术台边,明明知道眼下是幻觉是回忆,是潜意识中的画面重组,但是那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仍旧清晰,他伸出手去,慢慢触到霍川的脸颊,然后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霍川浓密的睫毛。
这是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每次任冬明亲他的睫毛,那里就抖个不停,像是有鸟胆怯又跃跃欲试的羽毛。
心电图是长久的静默,关闭刺耳的警报音后,画面上就是一条死寂的直线,霍川的心脏停跳也已经有十八天了。
然而此时,任冬明却觉得心里突然轻快起来。
因为他突然想起,霍川总会没事的,有一天霍川会再度活过来,在他面前生气勃勃地叫嚷发怒,就算再没笑过,但他活过来了。
他在手术台边安心地坐下来,轻轻拢着霍川的手。
他本想独自这么安静地坐一会儿,但有人偏偏要凑上来。
“他是割腕吗?”
白栋的声音总是平平淡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不是在现实中,显得有些空洞。
这瞬间激怒了任冬明。
“滚出去。”
任冬明抬起头,冷冷瞪着突然出现的白栋。
“这是我为你造出的意识空间,哪怕是你的潜意识,没有我的话,你也没办法坐在这里。”白栋说,语气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得。
任冬明没有说话,他尝试着静下心来,想挣脱催眠状态。
“如果你要把我赶走的话,就会连霍川一起赶走了。”
任冬明不觉握紧了霍川的手。
那人手腕上赫然一道爬满针脚的疤痕,这道伤口有多深,翻露筋骨,任冬明一清二楚。
他曾经一清二楚,后来他让自己忘记了。
“霍川的症结其实在于你,你比谁都清楚,他的一切异常都是你造成的。”
任冬明垂着眼帘,似乎是打算就这么无视白栋。
白栋不在意,歪头看看任冬明,任冬明留了中长发,鬓角常年被垂散的长发遮掩,传说那里有强度电击留下的灼烧痕迹。
“植物人会用脊髓电刺激和深脑部电刺激来催醒,你想弄醒霍川,就先拿自己做实验,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把自己弄死了,霍川也永远醒不来?”
“……我那时候,”任冬明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丝不可察的颤抖,“巴不得能跟他一起死,但又舍不得,死了什么都没了,我想跟他一起活。”
“可是他的血液循环停止了,心跳停止了,你是怎么养着他的大脑的?”
任冬明抬起头,他的神色很疲惫,嘴唇干燥起皮,他就用这么一双死灰般的嘴唇说:
“如果你答应为霍川做一次深层洗脑,我就会把我的方法告诉你,哪怕是将这个方法以假设前提做论文发表,都可以让你在医研部办到任何事,包括把陆乌弄出去。”
白栋有些迟疑,他是抱着解开任冬明的心结,让他说出到底对霍川做了什么才能真正治疗霍川的目的而来的,对一个人进行洗脑,是他接触催眠以来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这个被无数约束绑缚的世界,如果连在自己的思维中都失去自由,是一件太过悲惨的事情。
然而能够带陆乌走,又是那么具有诱惑力的一件事。
“我……我会考虑。”
任冬明看着他,并无起伏地说:“前提是你从这里滚出去。”
白栋愣了愣,好吧,他就知道会这样。
眼下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任冬明就算已经想起来了,也不会对他说,就到“外面”去等吧。
白栋站起身,打开这间由任冬明的卧室改装成的手术室,他最后往回望了一眼,任冬明坐在过于明亮得有些晃眼的手术灯灯光下,握着霍川的手,慢慢靠上去,像是一个要假寐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