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回忆杀之第二波!
赫连郁把打手头子给摔飞出去。
打手头子屁股着地,在冰面上滑出好长一段距离,众人惊悚看着就算裹着厚厚斗篷也瘦得像一根柳树枝的黑袍巫者,差点没有把下巴给摔地上。
过去面对赫连郁的怪力总是苦不堪言的乌伦终于能看到别人被这疯子折腾,不提他心里有多舒服了,而赫连郁直到顺手把人给丢出去,才反应过来那个打手说了一句什么话。
竟然是认识他的人?
后面的打手们一群鸭子似的冲过去,哭天喊地叫着全爷,好像那个此刻正呻.吟着想要翻身的打手老大下一刻就要回归冥河一样,待全爷全罗秋把自己从冰面上拔起来,呲牙咧嘴揉着后背的酸痛,抬眼一看,发现赫连郁还站在那里,硬是把三分帅气的老脸给吓成鬼脸。
“你……您您您您怎么还在这里?”
赫连郁正皱着眉思考。
“姓全?”
他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莫非是这个全什么爷认错人了么?
他的疑惑被全罗秋的打手小弟理解错误,作为无理也要挣上三分面子的道上人士,在全罗秋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小弟跳出来,对赫连郁大喝一声:“咱们全爷在琼水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从前在云岭和大安皇帝交过手,全须全尾活到现在,道上朋友都尊称全爷一声大寨主,你这黑巫,看你身上铜铃,不是个没主呜呜呜——”
“——你小子给老子闭嘴。”
全罗秋捂着自家小弟的嘴巴把他给按下去。
正在他悄悄使眼色,让他这群小弟和他一起偷偷溜走的时候,那个他娘的应该在皇都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反正不该在琼水的大安国师似乎饶有兴趣地开口。
“云岭?大寨主?和大安皇帝干过架?”
赫连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哦,你是那个……屁股啊。”
全罗秋浑身一颤,大安国师的这句话穿过悠悠岁月,让他再一次回忆起尾椎骨碎裂的痛苦。
那还是二十来年前的事情。
二十年前,某个春日清晨。
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靠近北方的云谷国地势较高,冬日的寒气还淤积着,没能泻完。
十七岁的乐道,在大重天京城作为质子七年,才返回云谷国右川城不久,作为云谷诸侯乐好公的第四子,从父亲手里接下平荡云岭中匪寇的任务。
不过这个任务根本没被放在他心头上。
和多年后相比,看上去十分稚嫩的乐道少年有些小苦恼,因为青陆可汗的嫡长子,同他一起在天京城当质子七年,据说和很牛逼的预言牵扯到一起的,他的好伙伴赫连郁,正在生气。
正在生他的气。
“赫连?”
乐道推开西厢房的雕花木门,先为屋内的黑暗皱了皱眉,第二眼看到的就是内门后的床榻上,一个,或者说一坨散发着阴测测黑风的不明事物。
这不明事物东西是双手抱膝,坐在床榻角落里的赫连郁。
乐道嘴角抽搐,甩了甩头,才把幻觉给甩出脑袋。
他叹了一口气,麻利寻了根竹竿,将木窗撑起,好让春光明媚普照这阴暗的小角落,然后出门打来热水,翻出自己的新衣,将脸盆捧到赫连郁面前,捏着嗓子道:“大人,请洗漱吧。”
赫连郁没应他。
乐道也不在意赫连郁的态度,他用布巾给赫连郁擦了脸,把对方从床榻上扯下来,然后给对方穿上外袍,再套上小袄。
而后他把赫连郁推到桌前坐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米粥和榨菜。
赫连郁一直锲而不舍向外发散着阴郁黑气,不过在额发被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后,那股盘踞屋内的阴深深气息顿时消减大半,一时间屋内连空气都清新不少,屋外桃枝上欢快的雀鸣也能传入屋中。
云谷乐氏虽然被天京城里的世家称为乡下人,但作为大重朝的四大诸侯,吃穿用度已经是平常百姓一辈子都比不上的,哪怕是偏僻院子里的偏僻客房,用餐时也能伴着春.色,细细品鉴。
乐道没有那样纤细的内心,一碗米粥咕噜咕噜便吞下去,他把空碗摆在桌子上时,赫连郁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能再叹一口气,“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赫连郁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他,真的是轻飘飘的,因为乐道觉得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轻得像一根羽毛,反正整个人的重量不在这里。
赫连郁道:“为什么要救我?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青陆啊。”
这又是他们这几天总是避之不及的话题,乐道扶住额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抽得一痛一痛,“为啥你就一定要去死呢?不就是你妹妹要杀了你吗?你看我父亲我主母我三个兄长五个弟弟以及指不定多少个妹妹都想要杀了我,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乐道看着对方那无动于衷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不由暗暗咬牙切齿。
去年五月,大重朝七百年的国都天京城沦丧在东楚侯李氏的兵马下,乐道和赫连郁在兵荒马乱中逃出天京城,结伴还家。
两个少年,互相扶持着,沿着苍龙山的边缘一路向西北,穿过山北长廊,深入云岭。云谷国的都城右川,便在被千沟万壑云岭包围的云谷盆地中,而二龙山还在云岭之北。
乐道先到了右川,他挽留赫连郁和他一起,却还是被思念故乡的赫连郁拒绝,少年的巫独自通过左川关,返回青陆可汗的都城云屏。
那个时候,赫连郁万万不会想到,木仁可汗病重已久,他的弟弟妹妹为了可汗之位相互厮杀,在除掉那个侧阏氏生下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后,一别七年的妹妹赫连那仁举着马刀,用刀锋对着他。
赫连郁本人对可汗之位一点想法都没有,但他是个男性,这便是其他部落的族长眼里,比赫连那仁胜出许多的地方。
他妹妹好歹是手下留情,只是将他关入牢中,后来又说春分问斩。
春分那日乐道从法场上劫下他,一手刀劈在他后颈,然后把他拖上马,当时赫连郁眼前发黑,听到赫连那仁的咆哮顺着太阳和风远远传来。
“离开吧,不许再回来,向扶桑发誓,我作为青陆的可汗,将你,赫连昭那图驱逐!永生不要再踏上青陆的土地!”
他最后看到的,是七年里,一遍一遍用思念描绘的草原与他背离远去。
大重光武三十三年的春分,他和赫连那仁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赫连郁成了无乡无亲,只能漂泊,无处可归的人。
再醒来时,赫连郁已经到了乐氏的右川城。
乐道本来就是叛逆之人,对被驱逐这种事看得并不严重,一开始他觉得,赫连郁陡然间发现兄妹感情破碎,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但他不知道这人会这么钻牛角尖,看着对方消沉的模样,他恨不得扯着对方头发,压在墙上撞,看能不能把赫连郁给撞清醒。
乐道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又拿了什么东西进来。
赫连郁坐在桌边,目光涣散盯着窗外的绽放的桃花,耳边则听着乒乒哐哐一阵乱响,直到声音渐歇,他才微微侧头,透过垂落黑发的间隙,用眼角打量乐道在做什么。
然后他发现乐道已经换上一身铁叶片盔甲,新打的双刀佩在腰间。
穿上盔甲的乐道看上去不像是少年了,世家子都习武,一个个长得高大魁梧,站起来极有压迫感,他自己别扭地扣上盔甲锁扣,对赫连郁道:“和我出去一趟吧。”
赫连郁:“不想去。”
乐道挑起眉。
少年将军低低笑了一声,赫连郁心里立刻觉得不好,还未有动作,一只大手就已经扣住他的肩膀,往上面一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乐道把他倒扣在自己肩膀,就这么和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一般,扛着他出门。
也幸好乐道的院子偏僻得很,一路出去没几个人瞧见。
乐道带着赫连郁上了一匹黑马,两人前后骑在马上,从公府侧门出去,一路上乐道如标准的纨绔少年那般,在大街上纵马飞奔,待从西边出了城门,乐道更是用力一夹马腹,身后马蹄扬起的烟尘足有一里长。
赫连郁原本以为乐道是要去城郊的军营,却见到这人见军营而不入,一提缰绳拐弯,冲入一条没入山林间的小道上。
“你要作甚?”
抓紧他后背衣服的赫连郁压低声音问。
乐道第一句话答非所问:“这几年有一伙匪寇盘踞在云岭十二峰,我几个兄长领兵前去,皆是铩羽而归,前不久乐好公把这苦差事派在我头上。”
“……所以?”
“那匪寇听说厉害得很,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开什么玩笑!”赫连郁的声音大了一倍不止,“乐好公大人没有给你派兵吗?孤身一人上来勘察你想死是不是!跑得这么快,匪人在匪寨里就能听到你的马蹄声!”
这回不听人言的变成了乐道,他哈哈大笑,纵马跃过横倒下的大树,又跳过乱石嶙峋的溪涧,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只弩.箭迎面射下来时,他依然对着弩.箭奔驰。
忍无可忍的赫连郁手把这混蛋的头往下面一压,抢过缰绳,另一只手握住一枚鸟骨。
鸟骨在他手指间化为屑末,霎时升起的狂风卷着骨灰飞扬,从高空落下的箭雨就像是撞上了一块看不见的屏障,风吹过箭矢的翎羽,打乱它们的落点,一时间周围树丛中,埋伏的匪人被流矢射中,发出和被宰杀的老猪一般的嚎叫。
赫连郁拍干净手上的碎末,压低声音,在乐道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就剩下这一块能操纵风灵的鸟骨了!”
“没事,以后再帮你杀几只。”欣然见到赫连郁恢复活力的乐道说。
他抬起头,拿回缰绳,催促黑马加快速度,同时道:“喏,你这不也救了我?”
风驰电掣中赫连郁没听清,“什么?”
“我说!”乐道吼道,“之前我救你,你说我不该救,他娘的现在我也没有让你救我,你救我干啥!”
赫连郁:“这不一样,我……”
“就像你刚才做的这样,你发现我有危险,一定会来救我,而我发现你有危险,也一定会来救你。好兄弟没二话,你没了家我家就是你家,你没了亲人我就是你亲人,不管什么东西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以前我不管,以后不准离开我!还有别老是叽叽歪歪,在你妹妹那里受了气,洒在老子头上算什么好汉!啊?!”
吼完的乐道发现他们冲进了一处狭窄的山谷死路。
两边山壁上,数百人持着弓箭,对准勒马停下的他们。
“好汉,”赫连郁面无表情说,“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