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陵过客
春雨潇潇一夜,在快要破晓之时才变得零落。
不过天上云墨并不消散,看来只是打算暂息一二,又会继续以雨织春。
千亦趁着这空闲出了浮生酒楼,没有去寻找客栈,走过几条街巷,在某个偏僻寂静的地方发现某棵山茶,于是在树下合身一躺,便是休息了。
江陵这座古城在鸿国辽阔疆域中靠近边关,北通栖霞、龙城,南望古木、卞安,离核心处的七十二座“天锁之城”有数万里的距离,倒是因为地扼十三州咽喉,若要去南方,几乎必经此处,故而人烟相对一些核心城池还要稠密,尤其每年二月前后,有容国院考核,十三州的考生大都自此而过,客栈酒楼几乎连柴房马厩都没多少剩余。
算算今日正好是首阳初七,考生进京赶考的高峰时段,想来夜里那黑衣女子应该也是入城晚了,找不到空房,是故彻夜静坐。
千亦更没这些讲究,他十岁之前,跟随残夜老头在百锻山中修行,几乎从没在正常地方睡过,有时往草里一躺,有时在树上暂歇;十岁之后,则因经常纵深妖域数万里,来不及赶回,便在妖魔伏尸满野的战场上睡着了。
于他而言,能在山茶花香下休息,已然极好。
很快,一个时辰过去。
江陵城渐去朦胧,千亦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隔着浅白如雪的山茶花影望去,不远处的阁楼,一扇半开的绮窗里,一位手持折扇的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的说着:
“……这事儿可非老夫杜撰,而是咱们的守城百户大人亲口告之!便在昨日,我们以为和以往妖潮侵袭没什么区别的傍晚,实则是生死存亡的一夜!……当时妖潮来袭,外出摘野菜的百姓和将士都在庇护台,本来是开凤鸣大阵,杀妖救人的寻常事,然而却因一名世家公子恰巧进城,耧车太大,堵住了含光门。凤鸣大阵无法开启,险些酿成大祸!
“当是时,妖潮铺天盖地,遮云蔽日,直扑江陵城,情形可谓千钧一发!危如累卵!百户大人祭出青龙刀,众将士齐齐亮剑,但无一人有把握扛过此劫,若非后来——”
说书先生忽地声音一扬,却是不急不缓的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滋了一口,啧啧三声。
千亦见状笑了笑,没有继续听下去,望着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起身掸落衣上几许花瓣,白衣轻舞,踏香离去。
在少年身后,说书先生的话语又徐徐而来。
“……你们猜怎么着?远处忽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身骑白马,头戴春风,高有丈许,肩宽四尺,腰间别着一把秋水雁翎刀,身后背着一个青铜箭袋,面如朗月,眉如炽焰,周身金光万丈,宛如战神一般……”
千亦本已走出街巷,到了秋浦河畔,听到这话,险些一个跟头栽到河里去,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茶楼,神色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摇摇头,往南门去了。
其实千亦并不觉得奇怪,人在回忆危急时见到的景象,总会不自主的添加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这些多是他们曾经憧憬的、希冀的,然后再组合一下,这些没见过当时情况的人,能得到的信息也就如此了,好在白衣、雁翎刀倒是没错。
千亦心底闪过这丝念头后,便再没多想,经过一个早开的集市,停下来买了些馒头和清酒,叫醒刚吃过一碗面条的懒懒,一人一兽,边吃边喝,望见南门。
守城的护卫见千亦如此穿着,目光在他身上落了好些会儿,只是除去白衣和雁翎刀以外,千亦显然和众人口口相传中的“身高丈许,肩宽四尺,自带金光万道”等条件不符,盘问过几句便放行。
千亦出了江陵城,南行数里,偶然顾首回望。
晨风清清泠泠,拂他耳畔青丝如柳。
……
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喝过茶的春雨果然又回来了。
先是滴滴答答追落在千亦身后,过得片刻,见千亦不理,干脆淅沥起来。
千亦倒不在意下雨,一身白衣如沐艳阳,沾不了半点湿意。
他走得不急不缓,像是在闲庭散步,却又瞬息数丈,宛如急速奔行,不时望望周遭环境,也颇为随意。
百年后的鸿国,大部分锦绣壮丽都被妖魔抹去,看景是不大可能,千亦是看附近是否有人烟。
离开龙城谷的前一天晚上,残夜说了些话,话不多,提到若是在路上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部族,不妨去看看,因为这些地方除去一些大族祖地,剩下的只是执著等待没有归去的族人,他们没有多少高手,法阵也多老旧,能帮就帮。
沙沙沙沙……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春雨许是被千亦无视得太久,赌气的愈下愈大。
这时,千亦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踏的急响。
来者不是马,是一辆由四匹惊帆拉着的车辇。车辇高广两丈,颇为宽敞,虽不及昨日千亦一刀劈掉的楼车大,但也有其三分之一,上下两层均用的上好花梨硬木,衔接处也有玄铁加固,而且显然比昨日那二世祖毫无美感的铺叠好得多,镀金粉银,每一处都被精心打磨雕琢过。此外,车辇上还铭刻了不少符文,隐隐带着一股沧桑道韵。
拉车的惊帆也非凡品,模样虽与寻常马匹无异,但却高大了三倍有余,四肢更为健壮有力,可日行万里。
车辇跑得飞快,如一道疾风从千亦身边刮过,不过出乎千亦意料,车辇跑过十数丈后竟停了下来。
待千亦走到近前,一名女子从车辇中探出头来,笑盈盈的看着千亦:“公子,去哪儿?”
千亦看了那名女子一眼,女子容颜清丽,眉眼动人,明月珰轻点耳垂,白玉步摇冠扶拱飞仙髻,出尘脱俗,仙姿摇曳。只是千亦注意的明显不是这些,他正竭力观察后者的性别,奈何女子只探出脑袋,他也判断不出,干脆略过称谓,直接道:“卞安。”
“卞安?正好,我们也去,不如上来载你一程?”
千亦还没说话,车辇中先传来一名男子的冷声:“师妹,此次我们有任务在身,闲杂人员还是不带的好。”
女子回头道:“师兄,反正同去卞安,此刻雨势这么大,载他一程也没关系。”
男子没再吭声,片刻后一名身穿青灰衣袍,三十岁左右的道士出现在窗口,眼神冷漠轻蔑,像是俯视街边乞丐一般朝千亦淡淡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
“师妹,你多虑了,这位公子既能独自在山野中行走,无惧妖魔,想必不是道法通玄,超凡入圣!就是有重宝在身,万法不侵,又岂会担心这点雨?!”
千亦闻言不语,男子的话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道理,但即便是涉世之浅如他,也听出其中的讽刺,显然男子和燕老大一样,看出自己毫无修为,不过千亦也不辩解,他修道与常人不同,若只看丹田,自然看不出异样。
女子也听出师兄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悦:“师兄,你怎能这么说,妖魔并起之后,人族罹难,理应互相护持才是,师尊曾言,修士修道,不得忘本。凡乃仙之源头,岂能因为走上修道之路而鄙弃凡俗……”
“师妹!”
男子忽然打断道,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必说了,你口中的凡人可是傲气得很,已经走了。”
女子闻言一怔,扭头望去,果然在烟雨中望见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