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察觉了,察觉到她眼底那一闪即逝的难堪,让她难堪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很直觉地否认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镜架交还给店员,随口以一句「要先去吃晚餐」为由,离开了眼镜行。
沈曼曦错愕,没料到他会直接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呃……」她尴尬地看了店员一眼,「抱歉,他刚下班,大概是饿坏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唷。」女店员仍是笑笑,「有需要随时可以再来看看。」
她追了出去,他就站在骑楼处等她。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在那双眼里读不到任何的情绪。
「眼镜的事,」他率先开口,「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那副眼镜我也戴很多年了,以折旧率来计算的话,其实你根本也不需要赔偿我什么。」
她没答话。
她答不出来。
事实上,她真正的目的不在赔偿,而是妄想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副眼镜也好,至少他会记得那是她为他精心挑选的。
「你要一起去吗?」他又问。
「欸?」她回过神来,一时之间还在状况之外,「一起去……哪里?」
「吃饭啊,你不饿?」
难得他居然愿意主动邀她共进晚餐,她立刻精神抖擞,道:「饿呀,当然饿!你要去吃什么?」
他看了看马路的另一端,对面正好有家连锁火锅店。「天气冷,吃火锅如何?」
「好。」她连考虑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仿佛只要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就变得什么主见都没了。这就是所谓「一物克一物」的道理吗?可就算明知被克了又怎样?她竟也被克得心甘情愿。
难怪人家都说爱情就是一种精神病。
她脑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坏了。
踏进店内,两个人坐了下来。他点了豆腐锅,她点了番茄锅;他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她则解下围巾。
……好熟悉的光景啊,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相同的外套。
「好奇妙的感觉。」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嗯?」
「吃火锅这件事啊,」她笑眼望着他,道:「我们第一次吃火锅的那天,你也是点了豆腐锅,而且也是穿着这件外套。」
「是吗?」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耸耸肩,「你竟然记得那种事。」
「还好啦……」其实她听不出来那句话到底是褒还是眨。
汤底与食材送上来了。
丁柏鑫先摘下了眼镜,摆在自己的左手边,接着拿起筷子,有秩序地将高丽菜、青江菜、豆腐、米血糕、香菇……等等的食材逐一夹到汤锅里,动作不疾不徐,像是有他自己坚持的节奏。
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得出神。
愈是仔细打量他,就愈是对这张脸蛋痴迷。她喜欢他眉宇之间的那股英气,喜欢他因近视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喜欢他那高挺端正的鼻梁,也喜欢他偶尔会在嘴角旁边浮现的浅浅笑窝……
奇怪?他本来就长得这么好看吗?
是他天生就属于耐看型的那种人,还是因为她已经丧失理智了所以失去了正常的审美观?
突然,有段短暂却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涌上了心头。
记得在她大三的那一年,她在某个友人的生日Party上认识了一个什么某某银行总裁的独生子,那男生多金帅气、斯文有礼,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对她展开了一段甜蜜又邪恶的追求攻势。
不仅天天派人送花来学校,还经常开着千万超跑在校门口等她放学。有哪个未经世事的女孩抵挡得了这样的追求?
当然她也逃不过,很快地就落入了这个虚荣的陷阱里。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在追到手的两个月后,男人开始冷落她。别说是鲜花、超跑了,男人有时候根本懒得接她的电话,直到她在PUB门口拦到了那个男人,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人家的过去式。
那时候,男人冷冷地对她说:「一开始觉得你很漂亮,可是看久了就觉得你很不耐看……啧,太俗艳了。」
男人甚至厌恶地撇了嘴,仿佛她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似的,那句话无疑狠狠践踏了她的尊严。为此,她有一阵子几乎足不出户,连学校的课也没去上,她的人生价值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部被摧毁。
直到有个朋友告诉她,「不服气?那就去钓个比他更凯的凯子来炫耀啊!你现在这副模样只会让他更瞧不起你。」
她照办了,也真的让她钓到了所谓「更凯的凯子」。
可是,她因此得到快乐了吗?当她挽着新欢的手,在一个圣诞晚会上与旧爱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才猛然明白,原来在那短短的一年间,对方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连姓什么也不记得。
她究竟是报复对方还是折磨自己?恐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能得到最坦诚的答案……
「怎么了?」
突然,丁柏鑫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里。
「嗯?」她蓦地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了上来,「什么?」
他以筷子指了指她盘子里的食材,道:「你……不先把菜夹进锅里吗?」
「啊……」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楞在锅前一动也没动,「抱歉,顾着想事情,都忘了要先下锅。」
边说着,她拿起筷子将大部分的火锅料都夹进了小小的锅里,留了一些不是很爱吃的食材在盘子上。
「想什么?」
「呃……」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只是……想起了大学时期的一些事情。」
他挑了眉,有些意外,「你想得真远。跟火锅有关?」
「没有……」
「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他坚信人类的记忆是有索引的,尘封已久的记忆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凭空浮现脑海。
她却没有急着回答……也或者是她其实不想回答。
他个性虽然直,但绝不是不懂看人脸色。「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必回答我。」
「倒不是不愿意啦,只是……」她犹豫了下,转念之间却也暗想,或许他以前说的没错,她若想要改变自己的未来,就得先好好审视自己的过去。
思绪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学的时候,我交了一个……算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男朋友。」
「嗯。」他淡应了声,静静聆听。
「可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对我厌烦了。因为他说,我长得不耐看,所以在没有任何一句交代的情况下……我就这样被甩了。」说完,她勉强济出了一抹难堪的浅笑,然后拿筷子在锅里搅啊揽的。
锅里的热汤已经沸腾,可桌间的气氛却降至冰点。他有点后悔追问了这件事,可却又矛盾地庆幸自己更了解了她一些。
半晌,大概是自觉搞砸了吃饭的气氛,她打哈哈,开玩笑似地问道:「不然你帮我评评理好了,你说,我哪里不耐看?」
他顿了下,耐看的定义是什么?看了三天不厌倦?十天不倦?还是一年、三年?这问题还真是有够难回答。
「那就别一直盯着看不就好了?」最后,他竟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
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沈曼曦一时半刻也楞住了,她本来还以为对方大概会马马虎虎地说什么「还好啦」、「不会啊」、「应该不至于」之类像是安全牌的回答。
「难道你们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他很认真地分析了起来,「像是躺在草坪上聊天,坐在戏院里看电影、一起站在书店里翻书……这些不也都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做的事?」
她听了,拿着筷子,却怔怔地没有动作。
这大概是她听过最离奇的一种安慰吧……可反常的是,她心里非但没有遭人落井下石的挫败,反倒有股深深的失落感。
她忍不住憧憬着那样的未来。
她想象,如果是和这个男人交往的话,或许他真的能够带领她走向全然不同的人生吧……
偏偏他就是不喜欢她,她甚至连他喜欢什么样的的女人都不得而知,只记得伊玫曾经提过他和前女友交往十年了,几乎论及婚嫁,却因为女友变心爱了别人而分手。
十年?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段多么扎实的情感,更遑论那道伤口会有多么深、多么痛。
他依然还爱着她吗?
心不在焉地翻弄锅里已经熟透的菜叶,有几度她很想追问他——「你前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