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战斗
我一路往西,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卢林谷。可是既没有找到轩辕野的部队也没有看见黎照将军的军营。
我想,是不是洛西风的失忆深深传染了我,让我记错了方向记错的地点。
寒夜的山谷冷皱皱的,我有点累,找到一棵相对有安全感的树靠着休息。
我不想再去想有关洛西风的一切,印象中,他爹好像有把很锋利的匕首,就是上回给奈何剖腹产的那个轻吹一刃,深不见血。
要是我能借来用一用,把心里的人剜出来,扔出去,再不留痕地关上就好了。恩,奈何的肚子上就一点疤痕都没有……
我想奈何了,想她对我说过的,人百年一世,妖千年一世,但一世就是一世。长短本就没有区别。
洛西风就这么轻易地选择忘了我,他又可还记得,当初我要他喂我忘尘草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突然觉得很冷,那种自心脾之间骤然窜出的一股寒意纠缠着内腑的钝痛,一下一下就像被人用脚狠狠踩踏。
一股恐惧的至寒沿着我麻痹的手臂一直传导入我掌心。
我盯眼直视,纹理晕染的淡红契记貌似又加深了几许!
我用另一只手奋力地搓,微微发烫。
我自嘲地冷笑,是福是祸皆躲不过,事到如今我连失去洛西风都不怕了,还怕死么?
圆月即将当空,我站在冷飕飕的山谷中,越发觉得事态不对。
轩辕野不可能到现在还不来,难道是出事了?
站起身,我决定先去临安城看看情况。可是头重脚轻的无力感沿着四肢垂下来,我一个跄踉撑在树干上,喘息了好半天才站稳。
至于么,不过是伤了点心而已,我为我自己的脆弱感到深深的鄙视。
“你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听得身后有言语,略带熟悉的口吻攒动我惊悚的鼓膜。
上一次听到这刺耳的声音是在三个月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洛西风的冥丧之曲。我永远也忘不了。
“是你?”
白发缭绕在山谷劲冷的寒风中,黑袍加身,魅影一般幽深。
我觉得兮楉开起来比之前更美了,像是一种被吸干了灵魂后在用玉琢精雕出来的完美躯壳。
他的眼睛红如琥珀,唇色染血欲滴。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单手撑着树,意欲防备。
“卢林谷,魔祭坛。月圆之后,我就能冲破七重天。怎么?难道你不是独自来找我报仇的?”
我倒退两步,蜷掌成风。
“轩辕野哪去了!你把他怎么了!”
“轩辕野?”兮楉转瞬扯出一丝疑惑,旋即又不屑冷笑:“就那个新太子啊。我就说么,你怎么会不带一点帮手就敢前来?
呵,能被他那个无德无能的长兄算计到断子绝孙的,能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我笑道:“那你呢?还不是一样被那个没用的人算计到一无所有?”
我本不想激怒他,但是套用洛西风的话说,人有的时候就是嘴贱成瘾。
没想到兮楉并没有发恼出手,反而是饶有兴味地凑上前来,撩起我染黑的长发:“啧啧,里面还有点白色呢。小鲤鱼,为了一个凡夫俗子,值得么?”
“你别碰我!我没出息又怎样,我为失去的爱人一夜白头又怎样?我就是个弱不禁风的鲤鱼精,但我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放弃。而你呢?”我并没有被侵犯的不适感,主要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实在是太美艳了:“兮楉,狐嫂告诉过我,你的白发象征着灵狐一族最高贵的血统。无论你身在何处,这都是不可玷染的标志,可如今你堕入魔道,就算再回青丘之国,你的族人还会爱戴你么?还会拥护你么!”
“哪有怎样!”兮楉捏住我的脖颈,血红的双眼瞪入心髓:“死鲤鱼,你给我听着,苍天弃吾吾宁成魔,等我回到青丘之国,一样顺昌逆亡!
我会建立属于我的国度,属于我的臣民。总有一天,我会血洗人间,让着种低级下贱又狡猾残忍的种族从此永世不见!”
“就凭你?”说话间,低沉的嗓音自空宇翩下。
重剑紫衣,道骨仙风。竟是洛景天?!
“是你?”兮楉放开利爪,我咳嗽连连。
“区区狐妖,竟敢口出妄言。六界之内生息维系,岂是你说平灭得了的!”
“洛老头,你还活着啊。”兮楉冷笑道:“我还以为要救你那没用的儿子,你怎么也得送上自己大半条命去呢。”
“托你的福,犬子可是靠你的内丹来续命。我本就嫌弃他纨绔不化,这下真没办法,从里到外都是一股狐臊气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相信,洛西风真是洛景天亲生的啊!老爷子一本正经习惯了,偶尔呛人的表情跟那贱男人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于是就像我预期的一样,毕竟兮楉是个美丽而没有脑子的狐狸。三句话激将,也就打起来的。我有幸目睹这么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然后……乖乖躲进草丛里。
我只知道洛景天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狐妖兮楉尚未突破七重魔天,否则就是再来一个洛景天只怕也没办法跟他周旋了。
可是圆月马上就要升起了,洛景天态度恋战,明显就是在拖延,所以兮楉急了。
这人一急就开始不要脸,我好端端地藏在树后观战呢,岂料这死狐狸一招打个偏的直接就冲我来了!
我根本就没想到洛景天会扯招下来替我挡,也就是这毫厘之间的差败,让他重伤在兮楉手下。
“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号称堂堂护国天师,逢妖必杀么?”兮楉落地,白发群魔般缭绕在夜的死寂中:“怎么?这条死鲤鱼算是你家儿媳妇儿了?要你这么舍命。”
洛景天吐出一口血,撑着剑先一步拦开我尚在犹豫的动作前。
“别过来!你快逃……”
“你想多了,我压根没想过去管你。”我站在原地,语气有点无情无义。但是手脚却不由自主上前扶住这老家伙
“对哦,我倒还忘了。”兮楉眉眼一挑,上前两步:“这老家伙可是亲手杀了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说句实话,我还挺喜欢你这条小鱼的。不如你替我杀了他,咱们一块成魔,让那些曾经欺辱过我们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来往六界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我笑了笑,说好啊。我想这个老头子死,可已经想了好久了。
我忘不了他当初亲手杀了阿宝的时候是有多决绝,就好像在捏死一只毫无思想的蝼蚁,还把所有的借口都摆的那么理所当然。
“阿黛……”洛景天叫我的名字:“我之前便与你承诺。若有一天你来找我报仇,我绝无怨言。”
我说那好,反正洛西风与我之间早已陌路,以前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还会留你活到现在么?你再强大,也奈何不了想杀你的人时时刻刻寻找契机。
“而今天,不就是最好的契机么?”
兮楉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就差送上一柄擦的铮铮亮的刀了。
月亮已经上了梢头,他单手抚在我肩上。满意地拍了拍:“要不?他就交给你了?”
我木然点头,旋即一掌直击洛景天的胸腹。那一声闷墩的砰响夺取了兮楉最后的警惕与防备,所以他根本没想到我会随手抽出洛景天腰间的灵隐刀,转身送进他自己胸膛!
灵隐刀快如薄翼,斩妖除魔居家旅游的必备良品。
眼看着胸前伤口细小,鲜血却喷薄如注。
“你找死!”兮楉反掌将我击出数步,强弩之末的力度依然不容小觑。
强撑着避开要害,滚到洛景天身边。
“阿黛姑娘,你可还好?”
我喘息几声。冷着眼推开老家伙:“还是你先走吧,跟你的儿子媳妇一并去享天伦之乐。也乐得我们妖孽与妖孽之间,自相残杀。”
抓着身后的树干,我极力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气血,试图站起身来。
“以为区区灵隐刀就能置我于死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兮楉拔出刀锋,甩袖斩在我肩膀上,一开始很凉,过了很久才觉得疼。雪白的衣袖霎时间晕红一片。
就在这时候。周围山谷呐喊声声,一片火光一片炬。
“我还以为全军覆没了呢?没想到这轩辕野有两把刷子!”兮楉上前一步把我抢在怀里,尖锐的指尖深深压在我咽喉上。
“你在山谷周围,布了幻阵?”直到我看着轩辕野拖着身后那一簇簇仿佛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殊死搏斗的队伍,渐渐清晰在眼前的,除了确认的安慰就只剩下真实的关心。
狐妖幻阵,谁人能敌?
“阿黛!你受伤了么!”
“轩辕我没事!炸掉祭坛,等圆月过去了唔!”
“阿黛!”
“轩辕野?原来你就是那个新太子啊。”不及我回答,狐妖拖着我便往洛景天这一处推。随即挑起地上沉重的佩剑,牢牢压住我们的脖颈:“呵,想必你最懂我的心思。你做你的储君,我回我的青丘,这么兴师动众地带着十几万人以卵击石,你图什么啊?”
兮楉并非不敢动手,只是一则他已经重伤加身,二则这大半夜时间被拖延下去,早就没有耐心了。
“你这妖邪,谁与你同路!快点放了阿黛和洛老前辈”
我微垂着眼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咫尺距离里死亡的威胁不再有一点恐惧。
“阿黛姑娘,我很对不起。”
我说洛老爷子你算了吧,阿宝的死我不可能原谅你的。
“不是为了这个,是为子醇。阿芷以命换命,只有这一点心愿,我不忍叫她”
原来你是说让洛西风忘记我的‘置幻之术’啊?我笑出了眼泪:“洛景天,如果我是为人父母的,也不会愿意让自己器重的儿子跟我这种妖怪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可抱歉的?何况,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若尽了,谁也怨不到。”
“阿黛,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了,我一生除妖无数,到最后却要陪着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说洛景天你还觉得吃亏?我生没能与我的爱人相守,死不能与他同穴,最后跟他爹一块被宰掉,我恨不能现在就喝孟婆汤。
“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狐妖横着剑,厉声怒道:“轩辕野,带着你的残兵弱将滚回京城,再敢插足废话,我现在就把这颗鱼脑袋送给你炖汤!”
就在这时,两声激烈的炮响振聋发聩,不偏不倚地正炸在卢林谷祭坛上。天撼地动,日月无光。
兮楉横着刀刃在我颈子上轻轻一抹,温热的血珠淌进胸膛。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不顾这死丫头的命了么!”
“谁许你自作主张!”轩辕野一拳劈倒身边的一个副将:“白狐兮楉!放了阿黛,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殿下!”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女音穿过层层兵林,矮矮墩墩的老妇人闪身出来。
“狐嫂?”我看了洛景天一眼,之前在红鸾镇的洛宅没有发现狐嫂和花鼠鼠等妖众的身影,我还以为已经被这老爷子给扫地出门了。
“兰……”兮楉血红的眼眸轻轻流转,叫了声兰姑姑。
狐嫂老泪纵横,却是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心心念念想要回到青丘之国是为了什么?你的亲人不在了,你的族人背弃你。兰嫂是你唯一的牵挂吧?”轩辕野挥手示意两侧的军士放开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束手吧,别让等你多年的老人看你最后的不堪下场。”
咣当一声,兮楉架在我脖子上的剑突然落地。
当时我是有点意外的,总觉得成魔失心,首先六亲不认。他该不会仅仅是听了几句劝就
“这是什么!手……我的手!”兮楉突然发狂一样尖叫,举着惨白的手痛苦地扭曲着。
我就这么看着他的手在我面前簌簌往下脱皮,一层血肉一层骨,然后是整个臂膀!
“你们在这剑上涂了”
他持的剑是洛景天的,宽背凝紫青冈刃。
我以为这老家伙看起来周正,其实思路也跟他儿子一样走偏锋。没想到他摇了下头:“并不是我。”
只在须臾之间,黑袍下的整只右手已经化作森森白骨。
“千算万算,我杀了你”
身子一紧,我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轩辕野凌空抢在手里一样,他的臂弯如是有力,几乎在一瞬间治愈了我全身上下的伤痛。
那一刻,我有点矫情地想,如果今天我们都能活着回去,要我嫁他也未尝不可……
兮楉的掌风划破了轩辕野铠甲前襟,幸而没有见血,黝深健硕的胸肌暴露之下,一道暗红的伤疤触目惊心。
我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寒亭山,他的伤就是我帮他治的。
“是你……呵,原来是你……”倒地的一瞬间,狐妖瞪起不瞑目的双眼:“果然,人心才是……”
手起刀落,腥血飞溅。轩辕斩下了兮楉的头颅,挑在旌旗顶端。
零碎的白发压在浓重的黑袍上,风吹祭,发如雪。
我想,有些人活得久了,反而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就如这只高傲的白狐,从一开始也不过就是想要再回自己的故土看一看。也许他并没有什么必须想要做的事,只是看一看。
狐嫂哭声动容,抱着那团渐渐腐蚀殆尽的躯体,用黑袍一层层包裹起来。
我记得她说过,若有一朝天可怜见。还能让她带着她的小王子,再回青丘。
“阿黛!你伤得严不严重?”轩辕野抱住我几欲栽倒的身子,目光焦急如灼。
我胸口挨了狐妖一掌,肩膀又被砍个正着,这会儿强打着精神撑的实在辛苦。可是我摇头:“没事,你呢?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看起来很狼狈。”
“我带人到卢林谷口与黎将军汇合,才知道狐妖在此处布了幻阵,黎将军带人深入。几乎全军覆没。”
我怔怔地看着轩辕野:“全军覆没……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和……他亲信的几员副将,带着三纵先锋队全都阵亡了。”轩辕野回答。
“黎照死了?”
“恩,我来晚了。”看着男人懊丧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多问。当初要不是黎照带兵十万示压京师,只怕轩辕奕要早一步下手了。他是黎疏的哥哥,自然也是轩辕野的自家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
等回到京城,我必将上表严明,加封进祠。”
人都死了。加封又有何用?我说轩辕野,如果你真的顾念友人情谊,就请善待人家留下的兵马将种。
我想这番剿除灵狐,西南军主帅无故折损,对于新储太子之位的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断臂之失。
“那么现在主帅身死,军众必然悲恸哗然。你快点去安抚处理,不用管我了。”我说。
“可是你”轩辕野提起我血淋淋的袖子,满面心疼。
我说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洛老前辈说。
轩辕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扶我到一旁坐下,然后召唤手下快点叫军医过来。
我停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疼得跟抽筋似的,转脸瞄了瞄正在调息疗伤的洛景天,我说你还真敢在我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就不怕我真的会为阿宝报仇么?
“鲜少有你这般心地善良的妖精,我信你不会这么做。”
“少假正经了,阿宝弯弯奈何星堂,他们哪有一个有坏心的呢?”我冷笑一声。
“你说星堂是妖?”
我:“……”
对哦,人家可是用檀香木装了十几年的上古式灵。洛景天还以为自己家祖坟冒青烟呢!
我觉得我就是个猪一样的队友,于是赶紧轻咳两声转移话题:“话说。刚才你给兮楉下的到底是什么毒?那么厉害。”
“不是我。”
我并不是很信,但是洛景天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一点不像假装的。
“爹!”
听到身后恍然一声惊唤,我只觉得背脊的鳞片都要立起来了!
“爹,您没事吧!”
这是女声,唐芷也来了。
“听说太子入临安围剿狐妖,你怎么不声不响就一个人过来了!”洛西风扶住他父亲,这番关切的眼神可是之前所没见识过的。
印象里,以前只要一提起他爹,他脸上的表情就跟日狗似的。
洛景天你个心机老头,弄什么‘置幻之术’还说是因为心疼唐芷,说不定你丫就是想要个孝顺儿子吧。
唐芷,也叫他……爹?
“跟你说有什么用,叫你精进修为不要整天吊儿郎当你听么?到那狐妖手下,连半招都过不了。”
“好了您别再说了,阿芷,快点帮我扶爹去马车上休息。”
我轻轻挪开身子,离开。
“阿黛姑娘!”洛景天突然叫住我。我触电般停住脚步。却迟迟没有转身过来。
“阿黛姑娘?”洛西风加快两步走到我身前:“是你?你怎么在”
“哦,是阿黛妹妹。”唐芷尴尬地冲洛景天使了个眼色,笑得十分牵强:“昨晚我先睡了,一觉睁眼你就不见了。师兄说你走了,我还想着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伤得严重么?让姐看看!”
我脱开衣袖,摇头说不用了,我只是途经这里,被狐妖缠住,他月圆成魔,要抓我为祭。多亏……洛老前辈出手相助……
真奇怪,人一旦开始接受了会撒谎这种设定,就会撒谎撒上瘾。
洛景天轻咳两声,看了看唐芷说:“阿芷,为父心口痛得厉害,你可有药带在车上?”
“啊,有,有的。”唐芷往我和洛西风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扶着她家老爹上了马车。
我觉得挺意外的,也不知道老爷子这番算什么意思。
让他儿子陪我说说话做补偿么?那我还不如砸一把银子去醉香楼挑个比他还帅气的小官聊到天明。
所以我没领他的情,也没说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因为洛西风刚刚走近我,还没等喊出我的名字,我就昏倒了,顺便吐他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