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下)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水来?
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谁说要搬房子?
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不,楼上太热(咳)。
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大概是很忙。
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谁?
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斜看着四凤)嗯!
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他又喝醉了么?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谁说我要吃药?
四老爷吩咐的。
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煎好了没有?
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犹豫)嗯。
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你不要再说了。
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
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
=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他还怎么样?
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哦!
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自语)从前?
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
冲哥哥。
萍你在这儿。
繁(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我刚下楼来。
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你不要去。
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冲妈!
萍您好一点了么?
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这是理由么,萍?
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怎么讲?
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冲(同时)爸。
冲客走了?
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朴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冲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朴(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朴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朴谁是鲁大海?
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朴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朴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朴(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朴(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朴哦,什么事?
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朴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朴(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朴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冲(犹豫地)爸爸。
朴(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朴什么?
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朴哦。
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朴(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煎好了。
朴为什么不拿来?
四(看繁漪,不说话)。
繁(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朴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朴(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药罐里还有一点。
朴(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朴(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冲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朴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朴(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繁(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朴(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声颤)我不想喝。
朴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冲(反抗地)爸!
朴(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朴说,请母亲喝。
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朴(高声地)我要你说。
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繁(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朴(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繁(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朴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萍爸!我--
朴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萍(求恕地)哦,爸爸!
朴(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繁(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朴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朴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朴冲儿,上那儿去?
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朴就这么跑么?
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朴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冲爸爸。
朴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朴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朴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冲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朴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朴(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四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朴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贵是,老爷。(鲁贵下)。
朴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萍弟弟跟我开的。
朴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萍是。
朴(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朴(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萍(惊)什--什么?
朴(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萍(失措)爸爸。
朴(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朴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萍(失色)爸!
朴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朴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朴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萍记得。
朴你自己说一遍。
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朴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朴知道。
[鲁贵退。
朴我的家庭是我人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萍是,爸爸。
朴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贵老爷。
朴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贵是,老爷。
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朴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