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生的一切
自打我记事时候起,我就跟奶奶过,没见过爸妈。
农村的小孩子都嘲笑我是从粪坑里沤出来的,当时我气不过,出手跟他们打架。
十岁的我,只有同龄孩子的肩膀高,瘦的像是麻杆,有气无力,即使发狠,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只皮包骨的花脸猫。
那天晚上,我被揍了,男男女女一伙孩子,把我推进了村东口的沤粪池里,差点被淹死!
后来是路过的大人把我捞上来,使劲按胸口,才救活。不过那次之后,我的身子就更弱了!
以前是营养不良吃的不好,现在是伤了身子,彻底成了病秧子!
休养半年多之后,我才能下地,身子松垮,小脸蜡黄,迎风就要倒,倒地就要死的那种状态,一直伴我左右。
没人愿意和我玩,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除了邻居家的桃子姐。
大家都说桃子姐长得丑,脸上生疮,谁碰传染谁,但我不觉得,因为她是全村里除了奶奶之外,第二对我好的人,而且我也没有被传染生疮!
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桃子姐常来照顾我,给我剪指甲、喂饭、擦身,陪我说话。
我和桃子姐,成了村子里的另类,谁都不愿意搭理。
有一次我摔进了泥巴潭里,全身上下跟泥人似的,桃子姐怕我摔出个好歹,也跳了进去,抱起我搂在怀里,问有没有受伤。
那一刻,感觉身子躺在了一片春意盎然的地方,软软的,暖暖的,不想让桃子姐松手。
“呃……没事。”久久之后我才说出话来。
身上太脏,回家怕被骂,我和桃子姐跳进了半腰深的河里洗澡。
脱掉衣服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桃子姐的不一样之处,不过她在我面前并不遮掩,只是说道:“转过头去,不许看。”
我有点发愣,似乎桃子姐的身子真有什么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不过我还是转身背对了过去,她不让我回头我就不回头。
年纪太小,我并不知道桃子姐的好,只不过在那之后,我倒常生有保护她的欲望,因为我知道她是女生,我是男子汉!
几个月后,我偶然发现在夏天也要穿长袖衣服的桃子姐,是在遮掩胳膊上的烟头烫伤,我以为是别的男生欺负她,不想细问之下,竟然是杨叔干的!
桃子姐泣不成声,让我不要讲出去,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我紧攥拳头,问道:“除了这些呢,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没什么,是我老让他烦心,不怪他,真的,他只是在喝醉了之后……我爸不是坏人,他只是觉得我不争气,不是男孩子,不能传宗接代,而且还长得丑……”
“不丑,你比任何人都漂亮!”在我的眼里,桃子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虽然不经打扮,也没有好看的衣服,但真的比那些花枝招展、描眉抹唇的女人好太多。
掀开桃子姐后衣襟,背上除了烟头烫痕之外,还有荆条抽打的伤痕,惨不忍睹!
瞬间之下,我的眼睛好像开了闸一样,眼泪哗哗直下,见到桃子姐受这么重的伤,这么大的委屈,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桃子姐对我的意义非同一般,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姐姐,还像是我的妈妈,自己受人嘲笑、打骂,都可以忍,但桃子姐不行,我忍不了。
同龄人说我是粪坑里沤出来的,大人视我如瘟神,就连村口的大公鸡见到我都要追着叨,以至于我每次都要躲着赵家的鸡、孙家的狗,甚至树梢上的乌鸦都要触我的眉头,这些我都忍了下来,瘦小、力弱就要受欺负,我明白,但我依旧不悲观、不自弃,因为我能在奶奶和桃子姐那里找到温暖,找到慰藉,我相信别人的针对,只是一种误解,真正贴心的人,会爱你,会保护你!
但看到杨叔对桃子做的这些,我愤怒了,别人骂桃子、欺负桃子,为什么她自己的爸爸也会这样,难道脸上生疮是桃子的错吗?
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生下我却不养我,既不照顾奶奶又未对这个家做过半点贡献,他们的消失就像是桃子爸一样,狠狠的把鞭子抽在我身上,疼却没处喊疼,难道我李凡和她桃子真的不如沤粪池里生出的臭苍蝇?
人人厌烦,人人喊打,她丑如癞蛤蟆,我病如蔫鸡,可偏偏如此,竟还不得安生!
我嚎啕一声,扑在了桃子姐的怀里,攥起的拳头又松了下去,十岁的我能干些什么,连村口的大公鸡都会怕,都要狼狈逃窜,面对桃子爸爸,更加只有胆颤的份!
我的懦弱,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根植在了骨子里!
几天后的晚上,杨叔家里“叮当叮当”一阵乱响,我连忙跑出去,只见窗户剪影里,杨叔正拿着烧火棍像打牲口一样狂打桃子,一边酒桌掀翻,玻璃瓶子碎了一地。
桃子佝偻身子,哭天抢地求饶道:“爸,求你别打了,求你别打……”
桃子爸像是个野兽,呲牙咧嘴,凶狠道:“丢我杨家的脸,竟生出你这么个怪物来,赔本货,烂蹄子,早知道当初就该溺死你!”
遍体鳞伤的桃子,在烧火棍的抽打下,慢慢的站了起来:“怪物?你后悔没溺死我?”
“啪叽”一声,烧火棍打断了,桃子爸涨红着脸,吼道:“还敢顶嘴,看来是打的还不够!”
当我急忙忙冲进去的时候,桃子姐站立在一片血泊之中,瑟瑟发抖,她手里,握着一把染红的剪刀!
杨叔倒在地上,捂着大腿肚子,吃痛不已,嘴里大骂起来:“你竟然敢刺我,看我不……”
我看向桃子,她浑身都是伤,眼球浑浊,身抖似筛,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便扔掉了手中的剪刀,发疯似的往外狂奔而去。
我追了出去,夜色之中,只听见她喊道:“弟弟,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姐姐……走了!”
顺着村中小路,跑了七八里路都没有追上桃子,最后摔在地上,我捶胸哭道:“桃子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别丢下弟弟一个人,我不想你离开……”
桃子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而杨叔清醒之后,悔恨自责,身子也垮了,没过两年,栽进水库里淹死了。
那段时间,我好像失了魂一样,恨自己没勇气,要不然桃子姐不会离家出走,生死不知。
“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做着寻人梦的我,不知不觉倒在了地上。
那晚受了凉,回来之后我就高烧不降,躺在炕上接连几天,浑浑噩噩。
只记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家里好像来了客人,我眯着眼睛,愣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觉有个人站在我身边,像瞅怪物似的盯着我。
当我睁开眼睛,神志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旁边站着一位穿西服的男人自称是我爸爸!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李成宾,真的是我爸爸。我妈怀孕的时候,李成宾跟别村的人打架,致对方重度伤残,无钱赔付,鸟么悄的跑路了,而我妈妈在生下我之后,直接甩给了我奶奶,自己则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小都没见过父母的原因。
再后来因缘际会,从农村跑路出去的李成宾竟然发了财,在外省市安家立业,因为没有孩子,这才回农村把我接了回来。
莫名其妙,就有了爸爸;莫名其妙,就有了新家。
新家很大,什么都有,瞅花了我眼睛,不过李成宾的现任老婆,看我的眼神很刻薄!
“哎呦!这是凡凡吧!”后妈一身轻薄衣着,凑了过来,摸着我脑袋,手上使力,揪的人头发疼。
我没做反应,只是回头瞅了一眼李成宾,他介绍道:“凡凡,你以后得管这个人叫小妈。”
“小……小妈!”
小妈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应和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着一副没见过世面模样的我,啧啧道:“哎呦,这孩子也太脏了吧,一身的土,一身土腥味!”
小妈遮着鼻子,拿出一罐喷雾剂左左右右喷了起来:“快到阳台把身上的灰掸了,还有,衣服也脱掉,太脏,太土!”
我回头瞅了瞅小妈,光鲜艳丽的她,眼中满是鄙夷,即使我从农村搬到了城里,依旧还是让人生厌。
李成宾对我大概只比小妈好一点,虽然不会故意刁难,但他从心眼里是看不上我的,这点我能看出来。
晚上李成宾有应酬,我和小妈在家。吃饭时候,小妈给我端了一碗白水泡饭,让我在房间一个人吃,而她自己则在厨房炒了好几道菜,就连她养的泰迪狗都有排骨吃。
之后的日子,基本上都差不多,李成宾对我不冷不热,小妈在他面前尽量待我不错,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变着法拿我寻开心。
洗澡的时候,不让用热水器,淋的是冷水;吃饭的时候,总是给我开小灶,没有菜只有白饭;在家里要擦地板,不擦的锃光瓦亮连白饭都没有,而我也从来没向李成宾打过小报告,我只想尽快脱离这里,小妈她开心就好,只要不像桃子爸打桃子那样,我都能默默承受!
余下的时间里,我开始了学校及医院两边跑的生活,好在李成宾不差钱,在就医方面没含糊过,所以我的身子渐渐养好了不少,虽然还是瘦麻杆,但至少不会轻易发高烧,不会轻易感冒了!
十四岁那年,我上初中,同级的孩子年龄都要比我要小一些,我成了班里名副其实的傻大个,见我木讷,不太爱说话,好多人都愿意开我玩笑,不过我不在意,在李成宾家里的四年时间里,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轨迹,我要考上重点高中,努力学习,然后考上大学,再之后,勤工俭学,自力更生,彻底摆脱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这么平稳的走下去,没想到还是出现了偏差,并且越走越远。
晚上放学之后,我被两个同学拉到了男厕里,小便池边,董大鹏晃了晃小兄弟,提上裤子,散漫道:“傻大个,嘿,你挺能耐啊?”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这董大鹏是我们班里的一霸,长的滴溜圆,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对谁都没有好脸,不过我好像没有得罪他,平时在班里,更是小心翼翼,只有别人戏弄我的份儿,我最多只是赔个笑脸,呵呵傻笑而已,他为什么要把我弄到厕所里来?
我颤巍巍回道:“我……什么都没干!”
“呵,想不到你记性还真差,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怎么个事情?”
任我搜肠刮肚,都不知道董大鹏搞出这种阵仗究竟想要干什么,难不成是哪里冲撞了他?
自进了这所中学,我向来小心翼翼,上课老实听讲,下课一个人晃荡到操场,腼腆而自闭,从没与人口角,其他人开我玩笑,我也基本都挠着头跟着傻笑,难道这样都不行吗?没有朋友也就罢了,还惹上祸,要受人家质问与胁迫,难不成我李凡天生是出气筒,百般良善换来的只是其他人的轻蔑与欺负?
董大鹏抹了抹他脑门上的一绺头发,呵呵道:“上午体育课打篮球,我兄弟让你帮他拿一个纸团,纸团呢?”
我一愣,看向身后,张勇的确在体育课的时候塞给了我一个纸团,只不过是擤鼻涕纸,被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哪里还在?
正待我张口辩驳之际,董大鹏抢先道:“呵,丢了吧,我告诉你李凡,你惹上事了,那张纸团里塞了钱,张勇的一千块钱,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钱……不可能……”我望向身后,张勇的倒钩耐克运动鞋踩在小便池边沿上,道:“鹏哥说有钱,那就是有钱,一千块,要不哥几个在你身上打出来?”
见张勇挽胳膊撸袖子,我身子一抖,本能的伸手护住脑袋,不想董大鹏咧着嘴,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并装模作样对张勇喊道:“怎么说话呢?傻大个好歹也是咱们同学,打人像话吗?再者说人家是住在龙湾小区的,龙湾小区知道不,那边住的可都是有钱人,人家能短咱这一千块钱吗?”
随后他看向我,道:“是不是啊,傻大个?”
“我没钱……”
身后另一个人一脚踹过来,骂道:“别他妈的哭穷,住龙湾小区的人会没钱,糊弄鬼呢!”
身子一趔趄,半个屁股坐进了小便池里,我没说话,捞起了满是尿骚尿渍的书包,低着脑袋,强忍着不掉眼泪!
董大鹏三人一阵捂鼻,齐声道:“有没有钱不是你说的算的,明天周末,下个星期一,我们要是见不到钱,那你就等着吧,到时候不只是满身尿渍这点事!还有,记住别玩烂的,要是敢把这事捅咕出去,那咱们可就没完没了了!”
言罢扬长而去,男厕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小便池边,尿骚与屎屁味挥之不去。
我愤懑的攥起拳头,又松了下去,就像之前桃子姐那样,面对董大鹏等人明火执仗的强抢,我无法反抗什么,拳不能打脚不能踢,家里不会管我,老师更不会管董大鹏,无非两种结果,要么给他钱,要么我的整个中学生涯鸡飞狗跳!
我不知道董大鹏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住在龙湾小区的,不过他们确实想多了,我不是有钱人,只不过是个从农村走出来的穷小子,凑巧有一个住在龙湾小区的便宜爸爸而已!
李成宾有钱,我不过是仰人鼻息,在家里吃饭都要看小妈的脸色,一个上学放学基本靠走、午饭吃学校食堂最廉价伙食、长年累月只有一套校服的人,弄到一千块钱无异于登天!
“哎……”一滴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淹没在周身的尿骚味里。我以为从农村来到城市,我的命运会有所改观,看来根本不是,我依旧是一只人人厌烦人人喊打的臭苍蝇,只不过是从露天茅坑转换到了高档一点的公共卫生间,本质没变!
拖着书包,我走了出去,外面其他人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我,纷纷掩鼻低声道:“这人谁啊?怎么掉进茅坑里似的,一身味儿!”
“傻大个你不知道,九班的,成天就知道傻笑,我都怀疑他真傻,但奇了怪了,貌似成绩还不错。”
“那就是学傻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