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纪先生
赌桌上开着强烈刺目的白炽灯,一张张崭新的扑克牌在那只干净漂亮的手上翻转,我穿着旗袍站在旁边,感叹那价值连城的腕表和奢华无比的袖扣,这不是女人的手,是来自男人。
而且是一个生活精致背景神秘的男人。
他随行的保镖和堂主都称呼他纪先生,场子里的人也对他毕恭毕敬,不管平时对我们怎样凶神恶煞,在他面前都极其规矩。他年岁不大,不足四十,可气场阴得很。我当然不会知道他名字,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能够进来发牌伺候一睹他真容已经是莫大荣幸,怎么敢探究其他,何况他可不是一般人,排场极大,仅是来打两把牌,等候他的车便从赌庄巷子口一直排到了长街对面。
看场子的发哥一直说我走了运,能往这位主儿旁边站那么一晚半夜的,我非常不解看着他,他察觉到我目光后朝纪先生抬了抬下巴,“知道他是谁吗。”
我摇头。
他笑一声,对我的孤陋寡闻嗤之以鼻,他用力跺了跺脚,把一根烟夹在耳朵上,“以后就知道了,华南这片地,没他摆不平的事。”
华南环湖靠海经济发达,是一个密集的三角省份,有两个特大港口,百分之八十的进出口货物都由这里中转流通,能够在华南赚大钱,一定有极其高明的手段,可想在江湖里混出名堂,却不是那么简单,要精通阴谋虞诈,懂得审时度势,一对自己不怕死,二对别人足够狠。
这样风云变幻的土壤滋生了不少地下势力,同样也让一批不怕死的强头龙风声崛起。
我在赌场里花街上都混过几年,我没有干爹,但照样活得不错,因为我有靠山,他是我男人。
他明着是这家场子的经理,暗着干了不少不可说的生意,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从来不闻不问,伴君如伴虎,小老虎也是虎,在华南混要是没人罩着,骨头都被嚼碎了。
我现在就工作在这片华南乱世的顶级赌场,身份是发牌小姐,也是小姐一种,但性质更极端,我们经常和道上的大爷擦肩而过,玩儿的是心惊肉跳,不伺候平民百姓。
这行里的女人化上口红便能吞下男人精魄,启开瓶塞就能喝出宝马豪宅,那手段耍起来叫一个应接不暇。如果你听说哪个圈子里的扛把子出了篓子,被另外一伙人暗算,导火索一定是我们场子的发牌小姐,也只有我们场子的女人,才有资本在男人江湖里玩儿得这么漂亮。
我们每天打扮花枝招展,用自己的聪慧和手段应付各路男人,在华南这片领域,所有上层人士我都见过,他们平均年龄四十多岁,对权势和美色有超乎常人的欲望,讲究排场喜好拿腔捏调。
听人说纪先生性格非常古怪,他并不十分低调,喜欢结交官商充沛羽翼,就连省内最大的仕途政要,也曾是他座上宾朋,交情匪浅。他八面玲珑的手腕与深不见底的城府,是拥有今时今日在华南地位的关键。
纪先生话不多,眼睛也不馋,从来不盯着发牌小姐看,更不会动手动脚,不过他的冷面透着寒意和杀气,所以即便他绅士,也没谁敢到包房伺候,只有我敢。再难应付的爷,我不怕,打狗还看主人,华南天字号赌场的后台,也不是吃素的。
纪先生对面的微胖男人,做丝绸和造船生意,都喊他孟老板,他是赌场里的常客,他最喜欢动手脚,不管是对待手里的牌还是发牌小姐,我们都反感他,他口臭特严重,还喜欢挨人脸说话,我们经常憋一口气,躲老远才敢呼吸。孟老板出老千从没有人戳破,反而都想要喂他牌吃,在造船行业,他属于扛把子,这个行业毛利仅次于房产,背后依托政府,风光显赫,他手握如此庞大优厚的资源,自然受人巴结。
孟老板怀里坐着一个女郎,她正偎在他肩头笑得媚眼如丝,似乎牌非常好,男人低头吻了吻她脸颊,让她丢筹码到赌池内,女人没有立刻做,而是托腮看向纪先生,“如果再输,纪先生怕不高兴了,我可不敢得罪。”
纪先生神情专注没有说话,他食指缓慢从手中牌的数字上移开,显露出冰山一角,我还没有完全看清楚,便被他重新挡住,他抬起眼眸盯着孟老板,唇角笑容绽得越来越大,“看来我又要输。”
孟老板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奸诈,“胜败乃兵家常事,赌桌上生死和战场没有区别,都是砍下去一刀,被砍的死于非命,砍人的升官进爵,纪先生可是混江湖的老油条,这点钱不会输不起。”
纪先生根本不在乎输赢,他来这里很多次,每次都是我负责发牌,记忆里他没怎么赢过,不管和谁玩儿几乎都是输,可他还非常喜欢赌,据说凡是和他赌过的,再提起他来都讳莫如深谈虎色变,好像走出赌场后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不过我所看到的纪先生牌品好,从不计较,脸上也不会因为急怒而泛红泛白,让对手看了扫兴。
他非常干脆将手上的牌甩到池子里,“亮底吧。”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向后仰靠住椅背,手朝后方伸去,站在旁边的保镖立刻递上一根烟,为他躬身点燃,他叼住烟蒂狠狠吸了一口,透过一团散开的白雾看向对面。
孟老板女人捏起牌笑着在空中晃了晃,“纪先生今晚和红桃A还真是有缘,换做任何人都不是您对手,不过幸好孟老板手上有更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倒扣放置的牌从桌上翻过来,是一张黑桃A。
孟老板立刻大笑出来,他额头眼角有非常细碎的皱纹,看上去奸诈不已,他张开嘴便是阴阳怪气的腔调,“纪先生,多谢承让。”
纪先生笑而不语,非常绅士的抬了抬手,示意继续,我走过去将一份筹码丢到孟老板面前的池子里,我把所有牌收到手中,利落冲洗后在桌上捻出一个均匀的半圆,“这一把换德州扑克吗?”
纪先生说,“我都可以。”
我正准备发牌,这时包房外忽然走入一个黑衣男人,他手上拿着对讲机,嘴唇还未来得及合上,似乎刚刚结束一阵通话,他走到纪先生旁边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纪先生眉头蹙了蹙,他思索片刻略带歉意语气对孟老板说,“临时出了点事,我恐怕要先走一步。”
孟老板手气正好,他自然对于纪先生中途退场有些不满,这是真正行家赌桌上的规矩,输了的一方没资格结束战局,就算要走,也得提前四局张这个嘴,哪怕手气好转,说出去的话不能更改。
不过孟老板再不满也没直接表达什么,只脸色不好沉默。
纪先生站起身,手下人为他把椅子拉开,他扫了一眼赌池内堆得很高的筹码,“是我不讲规矩,今天欠下的我会找时机还给孟老板。”
他说完将黑色衬衣紧挨锁骨的两颗纽扣系好,绕过桌角从我面前经过,他走到一半时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我,我本来正要送他出去,毫无防备他忽然间投射过来的注视,我站在原地怔住,有些恍惚失神。
我还是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我们的脸庞仿佛随时会因为一个前倾的动作而碰撞,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胡茬最长的那一根。纪先生长相并不十分好看,但轮廓出奇的硬朗,他五官最出挑的地方是鼻梁,又高又挺,被白光一照,完美得近乎透明。
我不太理解他忽然止住的动作为了什么,我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和他保持开距离,他薄唇上叼着半截香烟,显得轻佻痞气,他看着我好像在回忆,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忽然笑出来,指着我似笑非笑说,“冯锦,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