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列传第二十六

卷三十四 列传第二十六

○杨愔(燕子献宋钦道郑颐)

杨愔,字遵彦,小名秦王,弘农华阴人。父津,魏时累为司空侍中。愔儿童

时,口若不能言,而风度深敏,出入门闾,未尝戏弄。六岁学史书,十一受《诗》、

《易》,好《左氏春秋》。幼丧母,曾诣舅源子恭,子恭与之饮,问读何书,曰:

“诵《诗》。”子恭曰:“诵至《渭阳》未邪?”愔便号泣感噎,子恭亦对之歔

欷,遂为之罢酒。子恭后谓津曰:“常谓秦王不甚察慧,从今已后,更欲刮目视

之。”愔一门四世同居,家甚隆盛,昆季就学者三十余人。学庭前有奈树,实落

地,群儿咸争之,愔颓然独坐。其季父暐适入学馆,见之大用嗟异,顾谓宾客曰:

“此儿恬裕,有我家风。”宅内有茂竹,遂为愔于林边别葺一室,命独处其中,

常以铜盘具盛馔以饭之。因以督厉诸子曰:“汝辈但如遵彦谨慎,自得竹林别室、

铜盘重肉之食。”愔从父兄黄门侍郎昱特相器重,曾谓人曰:“此儿齿未落,已

是我家龙文。更十岁后,当求之千里外。”昱尝与十馀人赋诗,愔一览便诵,无

所遗失。及长,能清言,美音制,风神俊悟,容止可观。人士见之,莫不敬异,

有识者多以远大许之。

正光中,随父之并州。性既恬默,又好山水,遂入晋阳西县瓮山读书。孝昌

初,津为定州刺史,愔亦随父之职。以军功除羽林监,赐爵魏昌男,不拜。及中

山为杜洛周陷,全家被囚絷。未几,洛周灭,又没葛荣。荣欲以女妻之,又逼以

伪职。愔乃托疾,密含牛血数合,于众中吐之,仍佯喑不语。荣以为信然,乃止。

永安初,还洛,拜通直散骑侍郎,时年十八。元颢入洛,时愔从父兄侃为北中郎

将,镇河梁。愔适至侃处,便属乘舆失守,夜至河。侃虽奉迎车驾北渡,而潜欲

南奔,愔固谏止之。遂相与扈从达建州。除通直散骑常侍。愔以世故未夷,志在

潜退,乃谢病,与友人中直侍郎河间邢邵隐于嵩山。

及庄帝诛尔朱荣,其从兄侃参赞帷幄。朝廷以其父津为并州刺史、北道大行

台,愔随之任。有邯郸人杨宽者,求义从出藩,愔请津纳之。俄而孝庄幽崩,愔

时适欲还都,行达邯郸,过杨宽家,为宽所执。至相州,见刺史刘诞,以愔名家

盛德,甚相哀念,付长史慕容白泽禁止焉。遣队主巩荣贵防禁送都。至安阳亭,

愔谓荣贵曰:“仆家世忠臣,输诚魏室,家亡国破,一至于此。虽曰囚虏,复何

面目见君父之仇!得自缢于一绳,传首而去,君之惠也。”荣贵深相怜感,遂与

俱逃。愔乃投高昂兄弟。

既潜窜累载,属神武至信都,遂投刺辕门。便蒙引见,赞扬兴运,陈诉家祸,

言辞哀壮,涕泗横集,神武为之改容。即署行台郎中。大军南攻邺,历杨宽村,

宽于马前叩头请罪。愔谓曰:“人不识恩义,盖亦常理,我不恨卿,无遐惊怖。”

时邺未下,神武命愔作祭天文,燎毕而城陷。由是转大行台右丞。于时霸图草创,

军国务广,文檄教令,皆自愔及崔出。遭离家难,以丧礼自居,所食唯盐米而

已,哀毁骨立。神武愍之,恒相开慰。及韩陵之战,愔每阵先登,朋僚咸共怪叹

曰:“杨氏儒生,今遂为武士,仁者必勇,定非虚论。”

顷之,表请解职还葬。一门之内,赠太师、太傅、丞相、大将军者二人,太

尉、录尚书及中书令者三人,仆射、尚书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馀人。追荣

之盛,古今未之有也。及丧柩进发,吉凶仪卫亘二十馀里,会葬者将万人。是日

隆冬盛寒,风雪严厚,愔跣步号哭,见者无不哀之。寻征赴晋阳,仍居本职。

愔从兄幼卿为岐州刺史,以直言忤旨见诛。愔闻之悲惧,因哀感发疾,后取

急就雁门温汤疗疾。郭秀素害其能,因致书恐之曰:“高王欲送卿于帝所。”仍

劝其逃亡。愔遂弃衣冠于水滨若自沉者,变易名姓,自称刘士安,入嵩山,与沙

门昙谟徵等居成削迹。又潜之光州,因东入田横岛,以讲诵为业。海隅之士,谓

之刘先生。太守王元景阴佑之。

神武知愔存,遣愔从兄宝猗赍书慰喻,仍遣光州刺史奚思业令搜访,以礼发

遣。神武见之悦,除太原公开府司马,转长史,复授大行台右丞,封华阴县侯,

迁给事黄门侍郎,妻以庶女。又兼散骑常侍,为聘梁使主。至碻磝戍,州内

有愔家旧佛寺,入精庐礼拜,见太傅容像,悲感恸哭,呕血数升,遂发病不成行,

舆疾还邺。久之,以本官兼尚书吏部郎中。武定末,以望实之美,超拜吏部尚书,

加侍中、卫将军,侍学典选如故。天保初,以本官领太子少傅,别封阳夏县男。

又诏监太史,迁尚书右仆射。尚太原长公主,即魏孝静后也。会有雉集其舍,又

拜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改封华山郡公。九年,徙尚书令,又拜特进、骠

骑大将军。十年,封开封王。文宣之崩,百僚莫有下泪,愔悲不自胜。济南嗣业,

任遇益隆,朝章国命,一人而已,推诚体道,时无异议。乾明元年二月,为孝昭

帝所诛,时年五十。天统末,追赠司空。

愔贵公子,早著声誉,风表鉴裁,为朝野所称。家门遇祸,唯有二弟一妹及

兄孙女数人,抚养孤幼,慈旨温颜,咸出人表。重义轻财,前后赐与,多散之亲

族,群从弟侄十数人,并待而举火。频遭迍厄,冒履艰危,一餐之惠,酬答必重,

性命之仇,舍而不问。典选二十馀年,奖擢人伦,以为己任,然取士多以言貌,

时致谤言,以为愔之用人,似贫士市瓜,取其大者。愔闻,不屑焉。其聪记强识,

半面不忘。每有所召问,或单称姓,或单称名,无有误者。后有选人鲁漫汉,自

言猥贱,独不见识。愔曰:“卿前在元子思坊,骑秃尾草驴,经见我不下,以方

曲鄣面,我何不识卿?”漫汉惊服。又调之曰:“名以定体,漫汉果自不虚。”

又令吏唱人名,误以卢士深为士琛,士琛自言,愔曰:“卢郎玉润,所以从玉。”

自尚公主后,衣紫罗袍,金缕大带。遇李庶,颇以为耻,谓曰:“我此衣服,都

是内裁,既见子将,不能无愧。”及居端揆,权综机衡,千端万绪,神无滞用。

自天保五年已后,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每天子临轩,公卿拜授,施

号发令,宣扬诏册。愔辞气温辩,神仪秀发,百僚观听,莫不悚动。自居大位,

门绝私交。轻货财,重仁义,前后赏赐,积累巨万,散之九族,架箧之中,唯有

书数千卷。太保、平原王隆之与愔邻宅,愔尝见其门外有富胡数人,谓左右曰:

“我门前幸无此物。”性周密畏慎,恒若不足,每闻后命,愀然变色。

文宣大渐,以常山、长广二王位地亲逼,深以后事为念。愔与尚书左仆射平

秦王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子默受遗诏辅政,并以二王威望先重,咸有

猜忌之心。初在晋阳,以大行在殡,天子谅暗,议令常山王在东馆,欲奏之事,

皆先谘决。二旬而止。仍欲以常山王随梓宫之邺,留长广王镇晋阳。执政复生疑

贰,两王又俱从至于邺。子献立计,欲处太皇太后于北宫,政归皇太后。又自天

保八年已来,爵赏多滥,至是,愔先自表解其开府封王,诸叨窃恩荣者皆从黜免。

由是嬖宠失职之徒,尽归心二叔。高归彦初虽同德,后寻反动,以疏忌之迹尽告

两王。可朱浑天和又每云:“若不诛二王,少主无自安之理。”宋钦道面奏帝,

称二叔威权既重,宜速去之。帝不许曰:“可与令公共详其事。”愔等议出二王

为刺史。以帝仁慈,恐不可所奏,乃通启皇太后,具述安危。有宫人李昌仪者,

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之妻,坐仲密事入宫,太后以昌仪宗情,甚相昵爱。太后以启

示之,昌仪密启太皇太后。愔等又议不可令二王俱出,乃奏以长广王为大司马、

并州刺史,常山王为太师、录尚书事。及二王拜职,于尚书省大会百僚,愔等并

将同赴。子默止之,云:“事不可量,不可轻脱。”愔云:“吾等至诚体国,岂

有常山拜职,有不赴之理,何为忽有此虑?”长广旦伏家僮数十人于录尚书后室,

仍与席上勋贵数人相知。并与诸勋胄约,行酒至愔等,我各劝双杯,彼必致辞。

我一曰“捉酒”,二曰“捉酒,”三曰“何不捉,”尔辈即捉。及宴如之。愔大

言曰:“诸王构逆,欲杀忠良邪?尊天子,削诸侯,赤心奉国,未应及此。”常

山王欲缓之,长广王曰:“不可。”于是愔及天和、钦道皆被拳杖乱殴击,头面

血流,各十人持之。使薛孤延、康买执子默于尚药局。子默曰:“不用智者言,

以至于此,岂非命也!”二叔率高归彦、贺拔仁、斛律金拥愔等唐突入云龙门。

见都督叱利骚,招之不进,使骑杀之。开府成休宁拒门,归彦喻之,乃得入。送

愔等于御前。长广王及归彦在朱华门外。太皇太后临昭阳殿,太后及帝侧立。常

山王以砖叩头,进而言曰:“臣与陛下骨肉相连。杨遵彦等欲擅朝权,威福自己,

王公以还,皆重足屏气。共相唇齿,以成乱阶,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

湛等为国事重,贺拔仁、斛律金等惜献皇帝基业,共执遵彦等领入宫,未敢刑戮,

专辄之失,罪合万死。”帝时默然,领军刘桃枝之徒陛卫,叩刀仰视,帝不睨之,

太皇太后令却仗,不肯。又厉声曰:“奴辈即今头落。”乃却。因问杨郎何在,

贺拔仁曰:“一目已出。”太皇太后怆然曰:“杨郎何所能,留使不好耶!”乃

让帝曰:“此等怀逆,欲杀我二儿,次及我,尔何纵之?”帝犹不能言。太皇太

后怒且悲,王公皆泣。太皇太后曰:“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太后拜谢。

常山王叩头不止。太皇太后谓帝:“何不安尉尔叔?”帝乃曰:“天子亦不敢与

叔惜,岂敢惜此汉辈?但愿乞儿性命,儿自下殿去,此等任叔父处分。”遂皆斩

之。长广王以子默昔谗己作诏书,故先拔其舌,截其手。太皇太后临愔丧,哭曰:

“杨郎忠而获罪。”以御金为之一眼,亲内之,曰:“以表我意。”常山王亦悔

杀之。先是童谣曰:“白羊头尾秃,羖?历头生角。”又曰:“羊羊吃野草,不

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又曰:“阿麽姑祸也,道人姑夫死也。”羊为愔

也,“角”文为用刀,“道人”谓废帝小名,太原公主尝作尼,故曰“阿麽姑”,

愔子献、天和皆帝姑夫云。于是乃以天子之命下诏罪之,罪止一身,家口不问。

寻复簿录五家,王晞固谏,乃各没一房,孩幼兄弟皆除名。

遵彦死,仍以中书令赵彦深代总机务。鸿胪少卿阳休之私谓人曰:“将涉千

里,杀骐骥而策蹇驴,可悲之甚。”愔所著诗赋表奏书讼甚多,诛后散失,门生

鸠集所得者万馀言。

燕子献,字季则,广汉下洛人。少时相者谓之曰:“使役在胡代,富贵在齐

赵。”其后,遇宇文氏称霸关中,用为典签,将命使于茹茹。子献欲验相者之言,

来归。高祖见之大悦,尚淮阳公主,甚被待遇。显祖时,官至侍中、开府。济南

即位之后,委任弥重,除右仆射。子献素多力,头又少发,当狼狈之际,排众走

出省门,斛律光逐而擒之。子献叹曰:“丈夫为计迟,遂至于此矣。”

可朱浑天和,道元之季弟也。以道无勋重,尚东平公主。累迁领军大将军、

开府。济南王即位,加特进,改博陵公,与杨愔同被杀。

宋钦道,广平人,魏吏部尚书弁孙也。初为大将军主簿,典书记。后为黄门

侍郎。又令在东宫教太子习事。时郑子默以文学见知,亦备亲宠。钦道本文法吏,

不甚谙识古今,凡有疑事,必询于子默。二人幸于两宫,虽诸王贵臣莫不敬惮。

钦道又迁秘书监。与杨愔同诛,赠吏部尚书、赵州刺史。

郑颐,字子默,彭城人。高祖据,魏彭城守,自荥阳徙焉。颐聪敏,颇涉文

义。初为太原公东阁祭酒,与宋钦道特相友爱,钦道每师事之。杨愔始轻宋、郑,

不为之礼。俄而自结人主,与参顾命。钦道复旧与济南款狎,共相引致,无所不

言。乾明初,拜散骑常侍。二人权势之重,与愔相埒。愔见害之时,邢子才流涕

曰:“杨令君虽其人,死日恨不得一佳伴。”颐后与愔同诏追赠殿中尚书、广州

刺史。颐弟抗,字子信,颇有文学。武平末,兼左右郎中,待诏文林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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