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九 列传第八十七

卷九十九 列传第八十七

○突厥铁勒

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姓阿史那氏。后为

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足断其

臂,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饵之,及长,与狼交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

重遣杀之。使者见在狼侧,并欲杀狼。于时若有神物,投狼于西海之东,落高昌

国西北山。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迥数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

生十男。十男长,外托妻孕,其后各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最贤,遂为君长。

故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渐至数百家,经数世,有阿贤设者,率部落出于

穴中,臣于蠕蠕。至大叶护,种类渐强。当魏之末,有伊利可汗,以兵击铁勒,

大败之,降五万余家。遂求婚于蠕蠕主。阿那瑰大怒,遣使骂之。伊利斩其使,

率众袭蠕蠕,破之。卒,弟阿逸可汗立,又破蠕蠕。病且卒,舍其子摄图,立其

弟俟叔称为木杆可汗。

或云突厥本平凉杂胡,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

奔蠕蠕。世居金山之阳,为蠕蠕铁工。金山形似兜鍪,俗号兜鍪为突厥,因以为

号。

又曰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七十人,

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阿谤却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

气,能征占风雨。取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变为白鸿;

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其一国于处折水;其一居跋斯处折施山,

即其大儿也。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儿为出火温养之,咸得全济。

遂共奉大儿为主,号为突厥,即纳都六设也。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姓,

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择立一人,乃相率于大树下,共为

约曰:“向树跳跃,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诸子遂奉

以为主,号阿贤设。此说虽殊,终狼种也。

其后曰土门,部落稍盛,始至塞上市缯絮,愿通中国。西魏大统十一年,周

文帝遣酒泉胡安诺槃陀使焉。其国皆相庆曰:“今大国使至,我国将兴也。”十

二年,土门遂遣使献方物。时铁勒将伐蠕蠕,土门率所部邀击破之,尽降其众五

万余落。恃其强盛,乃求婚于蠕蠕主。阿那瑰大怒,使人詈辱之曰:“尔是我锻

奴,何敢发是言也!”土门亦怒,杀其使者,遂与之绝,而求婚于魏。周文帝许

之,十七年六月,以魏长乐公主妻之。是岁,魏文帝崩,土门遣使来吊,赠马二

百疋。废帝元年正月,土门发兵击蠕蠕,大破之于怀荒北。阿那瑰自杀,其子庵

罗辰奔齐,余众复立阿那瑰叔父邓叔子为主。土门遂自号伊利可汗,犹古之单于

也;号其妻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亦与齐通使往来。

土门死,子科罗立。科罗号乙息记可汗,又破叔子于沃野北赖山。且死,舍

其子摄图,立其弟俟斤,是为木杆可汗。

俟斤一名燕都,状貌奇异,面广尺余,其色赤甚,眼若琉璃,刚暴,勇而多

知,务于征伐。乃率兵击邓叔子,破之。叔子以其余烬奔西魏。俟斤又西破嚈

哒,东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诸国。其地,东自辽海以西,至西海,万里;

南自沙漠以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属焉。抗衡中国,后与魏伐齐,至并州。

其俗:被发左衽,穹庐毡帐,随逐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事,食肉饮酪,

身衣裘褐。贱老贵壮,寡廉耻,无礼义,犹古之匈奴。其主初立,近侍重臣等舆

之以毡,随日转九回,每回臣下皆拜,拜讫乃扶令乘马,以帛绞其颈,使才不至

绝,然后释而急问之曰:“你能作几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乱,不能详定多少。

臣下等随其所言,以验修短之数。大官有叶护,次设,次特勤,次俟利发,次吐

屯发,及余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世为之。兵器有角弓、鸣镝、甲、槊、刀、剑、

佩饰则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头。待卫之士谓之附离,夏言亦狼也。盖本

狼生,志不忘旧。善骑射,性残忍。无文字,其征发兵马及诸税杂畜,刻木为数,

并一金镞箭,蜡封印之,以为信契。候月将满,转为寇抄。其刑法:反叛、杀人、

及奸人之妇、盗马绊者,皆死;淫者,割势而腰斩之;奸人女者,重责财物,即

以其女妻之;斗伤人者,随轻重输物,伤目者偿以女,无女则输妇财,折支体者

输马;盗马及杂物者,各十余倍征之。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亲属男女各杀羊、

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诣帐门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

度乃止。择日,取亡者所乘马及经服用之物,并尸俱焚之,收其余灰,待时而葬。

春夏死者,候草木黄落;秋冬死者,候华茂,然后坎而痤之。葬日,亲属设祭及

走马、剺面如初死之仪。表为茔,立屋,中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所战阵状,

尝杀一人,则立一石,有致千百者。又以祭之羊、马头,尽悬之于标上。是日也,

男女咸盛服饰,会于葬所,男有悦爱于女者,归即遣人聘问,其父母多不违也。

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嫂,唯尊者不得下淫。移

徙无常,而各有地分。可汁恒处于都斤山,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每岁率

诸贵人,祭其先窟。又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拜祭天神。于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

迥出,上无草树、谓为勃登凝梨,夏言地神也。其书字类胡,而不知年历,唯以

草青为记。男子好樗蒲,女子踏鞠,饮马酪取醉,歌呼相对。敬鬼神,信巫觋,

重兵死,耻病终,大抵与匈奴同俗。

俟斤部众既盛,乃遣使请诛邓叔子等,周文帝许之,收叔子已下三千人,付

其使者,杀之于青门外。三年,俟斤袭击吐谷浑破之。周明帝二年,俟斤遣使来

献。保定元年,又遣三辈,贡其方物。时与齐人交争,戎车岁动,故连结之,以

为外援。初,恭帝时,俟斤许进女于周文帝,契未定而周文崩。寻而俟斤又以他

女许武帝,未及结纳,齐人亦遣求婚,俟斤贪其币厚,将悔之。至是,武帝诏遣

凉州刺史杨荐、武伯王庆等往结之。庆等至,谕以信义,俟斤遂绝齐使而定婚焉。

仍请举国东伐,于是诏随公杨忠率众一万与突厥伐齐。忠军度陉岭,侯斤率骑十

万来会。明年正月,攻齐主于晋阳,不克,俟斤遂纵兵大掠而还。忠还,言于武

帝曰:“突厥甲兵恶,赏罚轻,首领多而无法令,何谓难制驭?由比者使人妄道

其强盛,欲令国家厚其使者,身往重取其报。朝廷受其虚言,将士望风畏慑。但

虏态诈健,而实易与耳。今以臣观之,前后使人皆可斩也。”武帝不纳。是岁,

俟斤复遣使来献,更请东伐。诏杨忠率兵出沃野,晋公护趣洛阳以应之。会护战

不利,俟斤引还。五年,诏陈公纯、大司徒宇文贵、神武公窦毅、南安公杨荐往

逆女。天和二年,俊斤又遣使来献。陈公纯等至,俟斤复贰于齐。会有雷风变,

乃许纯等以后归。四年,又遣使贡献。

俟斤死,复舍其子大逻便而立其弟,是为他钵可汗。他钵以摄图为尔伏可汗,

统其东面;又以其弟褥但可汗为步离可汗,居西方。自俟斤以来,其国富强,有

凌轹中夏之志。朝廷既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十万段。突厥在京师者,又待

以优礼,衣锦食肉,常以千数。齐人惧其寇掠,亦倾府藏以给之。他钵弥复骄傲,

仍令其徒属曰:“但使我在南两个儿孝顺,何忧无物邪?”齐有沙门惠琳,掠入

突厥中,因谓他钵曰:“齐国强富,皆为有佛法。”遂说以因缘果报之理。他钵

闻而信之,建一伽蓝,遣使聘齐,求《净名》、《涅槃》、《华严》等经,并《

十诵律》。他钵亦躬自斋戒,绕塔行道,恨不生内地。建德二年,他钵遣使献马。

及齐灭,齐定州刺史、范阳王高绍义自马邑奔之。他钵立绍义为齐帝,召集所部,

云为之复仇。宣政元年四月,他钵遂入寇幽州。柱国刘雄拒战,兵败死之。武帝

亲总六军,将北伐,会帝崩,乃班师。是冬,他钵复寇边,围酒泉,大掠而去。

大象元年,他钵复请和亲,帝策赵王招女为千金公主以嫁之,并遣执绍义送阙。

他钵不许,仍寇并州。二年,始遣使奉献,且迎公主为亲,而绍义尚留不遣。帝

又令贺若谊往谕之,始送绍义。

他钵病且卒,谓其子庵逻曰:“吾闻亲莫过于父子。吾兄不亲其子,委位于

我,我死,汝当避大逻便。”及卒,国中将立大逻便,以其母贱,众不服。庵逻

实贵,突厥素重之。摄图最后至,谓国中曰:“若立庵逻者,我当率兄弟以事之;

如立大逻便,我必守境,利刃长矛以相待。”摄图长而且雄,国人莫敢拒,竟立

庵逻为嗣。大逻便不得立,心不服庵逻,每遣人詈辱之。庵逻不能制,因以国让

摄图。国中相与议曰:“四可汗子,摄图最贤。”因迎立之,号伊利俱卢设莫何

始波罗可汗,一号沙钵略,居都斤山。庵逻降居独洛水,称第三可汗。大逻便乃

谓沙钵略曰:“我与尔俱可汗子,各承父后,尔今极尊,我独无位,何也?”沙

钵略患之,以为阿波可汗,还领所部。

沙钵略勇而得众,北夷皆归附之。隋文帝受禅,待之甚薄,北夷大怨。会营

州刺史高宝宁作乱,沙钵略与之合军,攻陷临渝镇。上敕缘边修保鄣,峻长城,

以备之。沙钵略妻,周千金公主,伤宗祀绝灭,由是悉众来寇,控弦士四十万。

上令柱国冯昱屯乙弗泊,兰州总管叱李崇屯幽州,达奚长儒据周槃,皆为虏败。

于是纵兵自木硖、石门两道来寇,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弘化、延安

六畜咸尽。天子震怒,下诏曰:

往者周、齐抗衡,分割诸夏,突厥之虏,俱通二国。周人东虑,恐齐好之深;

齐氏西虞,惧周交之厚。各谓虑意轻重,国遂安危。非徒并有大敌之忧,思减一

边之防。竭生灵之力,供其来往,倾府库之财,弃于沙漠。华夏之地,实为劳扰。

朕受天明命,子育万方,愍臣下之劳,除既往之弊。回入贼之物,加赐将士;息

在路之人,务于耕织。凶丑愚暗,未知深旨,将大定之日,比战国之时,乘昔世

之骄,结今时之恨。近者,尽其巢窟,俱犯北边,而远镇偏师,逢而摧翦,未及

南上,遽已奔北。

且彼渠师,其数凡五,昆季争长,父叔相猜,世行暴虐,家法残忍。东夷诸

国,尽挟私雠;西戎群长,皆有宿怨。突厥之北,契骨之徒,切齿磨牙,常伺其

后。达头前攻酒泉,于阗、波斯、揖怛三国,一时即叛;沙钵略近趣周槃,其部

内薄孤、东纥罗寻亦翻动。往年利稽察大为高丽、靺鞨所破,沙毗设又为纥支可

汗所杀。与其为邻,皆愿诛剿,部落之下,尽异纯人。千种万类,仇敌怨偶,泣

血拊心,衔悲积恨。圆首方足,皆人类也,有一于此,更切朕怀。彼地咎征妖作,

将年一纪。乃兽为人语,人作神言,云其国亡,讫而不见。每冬雷震,触地火生。

种类资给,唯藉水草,去岁四时,竟无雨雪,川枯蝗暴,卉木烧尽,饥疫死亡,

人畜相半。旧居之地,赤土无依,迁徙漠南,偷存晷刻。斯盖上天所忿,驱就齐

斧,幽明合契,今也其时。

故选将练兵,赢粮聚甲,义士奋发,壮夫肆愤,愿取名王之首,思挞单于之

背。此则王恢所说,其犹射痈,何敌能当,何远不克。但皇王旧迹,北止幽都,

荒遐之表,文轨所弃,得其地不可而居,得其人不忍皆杀。无劳兵革,远规溟海。

普告海内,知朕意焉。

于是河间王弘、上柱国豆卢绩、窦荣定、左仆射高颎、右仆射虞庆则并为元

帅,出塞击之。沙钵略率阿波、贪汗二可汗来拒战,皆败走。时虏饥不能得食,

粉骨为粮,又多灾疫,死者极众。

既而沙钵略以阿波骁悍,忌之,因其先归,袭击其部,大破之,杀阿波母。

阿波还无所归,西奔达头可汗。达头者,名玷厥,沙钵略之从父也,旧为西面可

汗。既而大怒,遣阿波率兵而东,其部落归之者将十万骑,遂与沙钵略相攻。又

有贪汗可汗,素睦于阿波,沙钵略夺其众而废之,贪汗亡奔达头。沙钵略从弟地

勤察,别统部落,与沙钵略有隙,复以众叛归阿波。连兵不已,各遣使诣阙,请

和求援,上皆不许。

会千金公主上书,请为一子之例,文帝遣开府徐平和使于沙钵略。晋王广时

镇并州,请因其衅乘之,上不许。沙钵略遣使致书曰:“辰年九月十日,从天生

大突厥天下贤圣天子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可汗致书大隋皇帝:使人开府徐平和

至,辱告言语,具闻也。皇帝是妇父,即是翁,此是女夫,即是儿例,两境虽殊,

情义是一。今重叠亲旧,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不断。上天为证,终不违负。此国

所有羊、马,都是皇帝畜生;彼有缯彩,都是此物。彼此不异也。”文帝报书曰:

“大隋天子贻书大突厥伊利俱卢设莫何沙钵略可汗:得书,知大有好心向此也。

既是沙钵略妇翁,今日看沙钵略共儿子不异。既以亲旧厚意,常使之外,今特别

遣大臣虞庆则往彼看女,复看沙钵略也。”沙钵略陈兵列其宝物,坐见庆则,称

病不能起,且曰:“我伯父以来,不向人拜。”庆则责而喻之。千金公主私谓庆

则曰:“可汗豺狼性,过与争,将啮人。”长孙晟说谕之,摄图屈,乃顿颡受玺

书,以戴于首。既而大惭,其群下因相聚恸哭。庆则又遣称臣,沙钵略谓其属曰:

“何名为臣?”报曰:“隋国臣,犹此称奴。”沙钵略曰:“得作大隋天子奴,

虞仆射之力也。”赠庆则马千匹,并以从妹妻之。

时沙钵略既为达头所困,又东畏契丹,遣使告急,请将部落度漠南,寄居白

道川内。有诏许之。晋王广以兵援之,给以衣食,赐以车服、鼓吹。沙钵略因西

击阿波,破擒之。而阿拔国部落乘虚掠其妻子。官军为击阿拔,败之,所获悉与

沙钵略。沙钵略大喜,乃立约,以碛为界。因上表曰:“大突厥伊利俱卢设始波

罗莫何可汗臣摄图言:大使、尚书右仆射虞庆则至,伏奉诏书,兼宣慈旨,仰惟

恩信之著,愈久愈明,徒知负荷,不能答谢。突厥自天置以来,五十余载,保有

沙漠,自王蕃隅,地过万里,士马亿数,恒力兼戎夷,抗礼华夏,在于戎狄,莫

与为大。顷者,气候清和,风雪顺序,意以华夏其有大圣兴焉。伏惟大隋皇帝真

皇帝也,岂敢阻兵恃险,偷窃名号?今便感慕淳风,归心有道。虽复南瞻魏阙,

山川悠远,北面之礼不敢废。当令侍子入朝,神马岁贡,朝夕恭承,惟命是亲。

谨遣第七儿臣窟合真等奉表以闻。”文帝下诏曰:“沙钵略往虽与和,犹是二国,

今作君臣,便成一体。已敕有司,肃告郊庙,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自是诏

答诸事,并不称其名以异之。其妻可贺敦周千金公主,赐姓杨氏,编之属籍,改

封大义公主。策拜窟合真为柱国,封安国公,宴于内殿,引见皇后,赏劳甚厚。

沙钵略大悦。于是,岁时贡献不绝。

七年正月,沙钵略遣其子入贡方物。因请猎于恒、代之间,诏许之,仍遣使

人,赐其酒食。沙钵略率部落再拜受赐。沙钵略一日手杀鹿十八头,赍尾舌以献。

还至紫河镇,其牙帐为火所烧,沙钵略恶之,月余而卒。上为之废朝三日,遣太

常吊祭焉,赠物五千段。

初,摄图以其子雍虞闾性懦,遣令立其弟叶护处罗侯。雍虞闾遣使迎处罗侯,

将立之,处罗侯曰:“我突厥自木杆可汗来,多以弟代兄,以庶夺嫡,失先祖之

法,不相敬畏。汝当嗣位,我不惮拜汝也。”雍虞闾又遣使谓处罗侯曰:“叔与

我父,共根连体,我是枝叶,宁有我作主,令根本反同枝叶?愿叔勿疑。”相让

者五六,处罗侯竟立,是为叶护。遣使上表言状,上赐之鼓吹、幡旗。处罗侯长

颐偻背,眉目疏朗,勇而有谋。以隋所赐旗鼓,西征阿波,敌人以为得隋兵所助,

多来降附,遂擒阿波。既而上书,请阿波死生之命。上下其议,左仆射高颎进曰:

“骨肉相残,教之蠹也,宜存养以示宽大。”上曰:“善。”颎因奉觞进曰:

“自轩辕以来,獯粥多为边患。今远穷北海,皆为臣妾,此之盛事,振古未闻。

臣敢再拜上寿。”

后处罗侯又西征,中流矢卒,其众奉雍虞闾为主,是为颉伽施多那都蓝可汗。

雍虞闾遣使诣阙,赐物三千段,每岁遣使朝贡。时有流人杨钦,亡入突厥中,谬

云彭国公刘昶与宇文氏谋反,令大义公主发兵扰边。都蓝执钦以闻,并贡勃布、

鱼胶。其弟钦羽设部落强盛,都蓝忌而击之,斩首于阵。其年,遣其母弟褥但特

勤献于阗玉杖,上拜褥但为柱国、康国公。明年,突厥部落大人相率遣使贡马万

匹,羊二万口,驼、牛各五百头。寻遣请缘边置市,与中国贸易,诏许之。

平陈后,上以陈叔宝屏风赐大义公主,主心恒不平,因书屏风为诗,叙陈亡

以自寄曰:“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安在?

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

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昭君曲》,偏伤远嫁情。”上闻

恶之,礼赐益薄。公主复与西突厥泥利可汗连结,上恐其为变,将图之。会主与

所从胡私通,因发其事,下诏废之。恐都蓝不从,遣奇章公牛弘将美妓四人以啖

之。时沙钵略子曰染干,号突利可汗,居北方,遣使求婚。上令裴矩谓曰:“当

杀大义公主方许婚。”突利以为然,复谮之。都蓝因发怒,遂杀公主于帐。

都蓝因与突利可汗有隙,数相征伐,上和解之,各引兵去。十七年,突利遣

使来逆女,上舍之太常,教习六礼,妻以宗女安义公主。上欲离间北狄,故特厚

其礼,遣牛弘、苏威、斛律孝卿相继为使。突厥前后遣使入朝,三百七十辈。突

利本居北方,以尚主故,南徙度斤旧镇,锡赉优厚。雍虞闾怒曰:“我大可汗也,

反不如染干!”于是朝贡遂绝,数为边患。

十八年,诏蜀王秀出灵州道击之。明年,又遣汉王谅为元帅,左仆射高颎率

将军王察、上柱国赵仲卿并出朔州道,右仆射杨素率柱国李彻、韩僧寿出灵州道,

上柱国燕荣出幽州,以击之。雍虞闾与玷厥举兵攻染干,尽杀其兄弟子女,遂渡

河入蔚州。染干夜以五骑与隋使长孙晟归朝。上令染干与雍虞闾使者因头特勤相

辩诘,染干辞直,上乃厚待之。雍虞闾弟都速六弃其妻子,与突利归朝。上嘉之,

敕染干与都速六樗蒱,稍稍输以宝物,用归其心。六月,高颎、杨素击玷厥,大

破之。拜染干为意利珍豆启人可汗,华言意智健也。启人上表谢恩。上于朔州筑

大利城以居之。时安义公主以卒,上以宗女义城公主妻之。部落归者甚众。雍虞

闾又击之,上复令入塞。雍虞闾侵掠不已,遂迁于河南,在夏、胜二州间,发徒

掘堑数百里,东西距河,尽为启人畜牧地。

于是遣越国公杨素出灵州,行军总管韩僧寿出庆州,太平公史万岁出燕州,

大将军姚辩出河州,以击都蓝。师未出塞,而都蓝为其麾下所杀,达头自立为步

伽可汗,其国大乱。遣太平公史万岁出朔州以击之,遇达头于大斤山,虏不战而

遁。寻遣其子侯利伐徒碛东攻启人,上又发兵助启人守要路,侯利伐退走入碛。

启人上表陈谢曰:“大隋圣人莫缘可汗怜养,百姓蒙恩,赤心归服,或南入长城,

或住白道。染干如枯木重起枝叶,枯骨重生皮肉,千世万世,长与大隋典羊、马

也。”

仁寿元年,代州总管韩洪为虏败于恒安,诏杨素为云州道行军元帅,率启人

北征。斛薛等诸姓初附于启人,至是而叛。素军河北,逢突厥阿勿思力俟斤等南

渡,掠启人男女杂畜而去,素率上大将军梁默追之,大破俟斤,悉得人畜以归启

人。素又遣柱国张定和、领军大将军刘升别路邀击,并多斩获而还。兵既渡河,

贼复掠启人部落,素率骠骑范贵于窟结谷东南复破之。

是岁,泥利可汗及叶护俱被铁勒所败,步迦寻亦大乱。奚、雪五部内徙,步

伽奔吐谷浑,启人遂有其众,遣使朝贡。

大业三年,炀帝幸榆林,启人及义城公主来朝行宫,前后献马三千匹。帝大

悦,赐帛万三千段。启人及义城公主上表曰:“已前圣人先帝莫缘可汗存日,怜

臣,赐臣安义公主,臣种末为圣人先帝怜养。臣兄弟妒恶,相共杀臣。臣当时无

处去,向上看只见天,下看只见地,实忆圣人先帝言语,投命去来。圣人先帝见

臣,大怜臣死命,养活胜于往前,遣臣作大可汗坐着也。突厥百姓死者以外,还

聚集作百姓也。至尊今还如圣人先帝于天下四方坐也,还养活臣及突厥百姓,实

无少短。至尊怜臣时,乞依大国,服饰法用一同华夏。帝下其议,公卿请依所奏,

帝以为不可。乃诏曰:“君子教人,不求变俗,何必化诸削衽,縻以长缨?”乃

玺书答启人,以为碛北未静,犹复征战,但使存心孝顺,何必改衣服也。帝法驾

御千人大帐,享启人及其部落酋长三千五百人,赐物二千段,其下各有差。复下

诏褒宠之,赐路车、乘马、鼓吹、幡旗,赞拜不名,位在诸侯王上。帝亲巡云中,

溯金河而东,北幸启人所居。启人奉觞上寿,跪伏甚恭。帝大悦,赋诗曰:“鹿

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

索辫擎膻肉,韦韧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帝赐启人及主金瓮各一,

及衣服、被褥、锦彩;特勤以下各有差。

先是,高丽私通使启人所,启人不敢隐境外之交,是日,持高丽使见。敕令

牛弘宣旨谓曰:“朕以启人诚长奉国,故亲至其所。明年当往涿郡。尔回日,语

高丽主,宜早来朝。”使人甚惧。启人乃扈从入塞至定襄,诏令归蕃。明年,朝

于东都,礼赐益厚。是岁,疾终,上为废朝三日。

其子吐吉立,是为始毕可汗。表续尚公主,诏从其俗。十一年,来朝于东都。

其年,车驾避暑汾阳宫。八月,始毕率其种落入寇,围帝于雁门。援兵方至,始

毕引去。由是朝贡遂绝。明年,复寇马邑,唐公击走之。隋末乱离,中国人归之

者无数,遂大强盛。迎萧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

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僣尊号,皆称臣,受其可汗之号,使者往来,相望于道。

西突厥者,木杆可汗之子大逻便也。与沙钵略有隙,因分为二,渐以强盛。

东拒都斤,西至龟兹,铁勒、伊吾及西域诸胡悉附之。大逻便为处逻侯所执,其

国立鞅素特勤之子,是为泥利可汗。卒,子达漫立,号泥撅处罗可汗。其母向氏,

本中国人,生达漫而泥利卒,向氏又嫁其弟婆实特勤。开皇末,婆实共向氏入朝,

遇达头之乱,遂留京师,每舍之鸿胪寺。处罗可汗居无恒处,终多在乌孙故地。

复立二小可汗,分统所部,一在石国北,以制诸胡国;一居龟兹北,其地名应娑。

官有俟发、阎洪达,以评议国事,自余与东国同。每五月、八月,聚祭神,岁使

重臣向其先世所居之窟致祭焉。

当大业初,处罗可汗抚御无道,其国多叛,与铁勒屡相攻,大为铁勒所败。

时黄门侍郎裴矩在敦煌引致西域,闻其国乱,复知处罗思其母氏,因奏之。炀帝

遣司朝谒者崔君肃赍书慰谕之。处罗甚踞,受诏不肯起。君肃谓处罗曰:“突厥

本一国也,中分为二,自相仇敌,每岁交兵,积十年而莫能相灭者,明知启人与

处罗国其势敌耳。今启人举其部落,兵且百万,入臣天子,甚有丹诚者,何也?

但以切恨可汗而不能独制,故卑事天子以借汉兵,连二大国,欲灭可汗耳。百官

兆庶咸请许之,天子弗违,师出有日矣。顾可汗母向氏,本中国人,归在京师,

处于宾馆,闻天子之诏,惧可汗之灭,旦夕守阙,哭甚悲哀,是以天子怜焉,为

其辍策。向夫人又匍匐谢罪,因请发使以召可汗,令入内属,乞加恩礼,同于启

人。天子从之,遣使到此。可汗若称藩拜诏,国乃永安,而母得延寿;不然者,

则向夫人为诳天子,必当取戮而传首虏庭。发大隋之兵,资北蕃之众,左提右挈,

以击可汗,死亡则无日矣!奈何惜两拜之礼,剿慈母之命,吝一句称臣,丧匈奴

之国也?”处罗闻之,瞿然而起,流涕再拜,跪受诏书。

君肃又说处罗曰:“启人内附,先帝嘉之,赏赐极厚,故致兵强国富。今可

汗后附,与之争宠,须深结于天子,自表至诚。既以远道,未得朝觐,宜立一功,

以明臣节。”处罗曰:“如何?”君肃曰:“吐谷浑者,启人少子莫贺咄设之母

家也。今天子又以义城公主妻于启人,畏天子之威,而与之绝。吐谷浑亦因憾汉,

职贡不修。可汗若请诛之,天子必许。汉击其内,可汗攻其外,破之必矣。然后

自入朝,道路无阻,因见老母,不亦可乎?”处罗大喜,遂遣使朝贡。

帝将四狩,六年,遣侍御史韦节召处罗,令与车驾会于大斗拔谷。其国人不

从,处罗谢使者,辞以他故。帝大怒,无如之何。适会其酋长射匮遣使来求婚,

裴矩奏曰:“处罗不朝,恃强大耳。臣请以计弱之,分裂其国,即易制也。射匮

者,都六之子,达头之孙,世为可汗,君临西面。今闻其失职,附隶于处罗,故

遣使来以结援。愿厚礼其使,拜为大可汗,则突厥势分,两从我矣。”帝曰:

“公言是也。”因遣裴矩,朝夕至馆,微讽喻之。帝于仁风殿召其使者,言处罗

不顺之意,称射匮有好心,吾将立为大可汗,令发兵诛处罗,然后当为婚也。取

桃竹白羽箭一枚以赐射匮,因谓之曰:“此事宜速,使疾如箭也。”使者返,路

经处罗。爱其箭,将留之,使者谲而得免。射匮闻而大喜,兴兵袭之,处罗大败,

弃妻子,将左右数千骑东走。在路又被劫掠,遁于高昌,车保时罗漫山。高昌王

麹伯雅上状,帝遣裴矩将向氏亲要左右,驰至玉门关晋昌城。矩遣向氏使诣处罗

所,论朝廷弘养之义,丁宁晓喻之。遂入朝,然每有怏怏之色。

以七年冬,处罗朝于临朔宫。帝享之,处罗稽首谢曰:“臣总西面诸蕃,不

得早来朝拜,今参见迟晚,罪责极深。臣心里悚惧,不能尽道。”帝曰:“往者

与突厥递相侵扰,不得安居。今四海既清,与一家无异,朕皆欲存养,使遂性灵。

譬如上天,止有一个日照临,莫不宁帖;若有两个、三个日,万物何以得安?比

者,亦知处罗总摄事繁,不得早来相见。今日见处罗,怀抱豁然欢喜。处罗亦当

豁然,不烦在意。”明年元会,处罗上寿曰:“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

唯有圣人可汗。今是大日,愿圣人可汗千岁、万岁,常如今日也。”诏留其羸弱

万余口,令其弟达度阙设牧畜会宁郡。处罗从征高丽,号为曷萨那可汗,赏赐甚

厚。

十年正月,以信义公主嫁焉,赐锦彩,袍千具、彩万匹。帝将复其故地,以

辽东之役,故未遑也。每从行幸。江都之乱,随化及至河北。化及将败,奔归京

师,为北蕃突厥所害。

铁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种类最多,自西海之东依山据谷,往往不绝。

独洛河北,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

结、浑、斛薛等诸姓,胜兵可二万。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则有契弊、

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护、纥骨、也咥、于尼护等,胜兵可二万。

金山西南,有薛延阤、咥勒儿、十盘、达契等,一万余兵。康国北,傍阿得

水,则有诃咥、曷截、拨忽、比干、具海、曷北悉、何嵯苏、拔也末、谒达等,

有三万许兵。得嶷海东西,有苏路羯、三素咽、篾促、萨忽等诸姓,八千余。拂

菻东,则有恩屈、阿兰、北褥、九离、伏嗢昏等,近二万人。北海南,则都波等。

虽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并无君长,分属东西两突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

人性凶忍,善于骑射,贪婪尤甚,以寇抄为生。近西边者,颇为艺植,多牛而少

马。

自突厥有国,东西征讨,皆资其用,以制北荒。开皇末,晋王广北征,纳启

人,破步迦可汗,铁勒于是分散。大业元年,突厥处罗可汗击铁勒诸部,厚税敛

其物,又猜忌薛延陀等,恐为变,遂集其魁帅数百人,尽诛之。由是一时反叛,

拒处罗。遂立俟利发、俟斤契弊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居贪汗山;复立薛延陀

内俟斤子也咥为小可汗。处罗既败,莫何可汗始大。莫何勇毅绝伦,甚得众心,

为邻国所惮,伊吾、高昌、焉耆诸国悉附之。

其俗大抵与突厥同。唯丈夫婚毕,便就妻家,待产乳男女,然后归舍;死者

埋殡之:此其异也。大业三年,遣使贡方物,自是不绝云。

论曰:四夷之为中国患也,久矣,北狄尤甚焉。种落实繁,迭雄边塞,年代

遐邈,非一时也。五帝之世,则有獯鬻焉;其在三代,则猃狁焉;逮乎两汉,则

匈奴焉;当涂、典午,则乌丸、鲜卑焉;后魏及周,则蠕蠕、突厥。此其酋豪相

继,互为君长者也。皆以畜牧为业,侵抄为资,倏来忽往,云飞鸟集。智谋之士,

议和亲于庙堂之上;折冲之臣,论奋击于塞垣之下。然事无恒规,权无定势,亲

疏因其强弱,服叛在其盛衰,衰则款塞顿颡,盛则率兵寇掠。屈伸异态。强弱相

反。正朔所不及,冠带所不加。唯利是视,不顾盟誓,至于莫相救护,骄黠凭陵。

和亲结约之谋,行师用兵之事,前史论之备矣,故不详而究焉。

及蠕蠕衰微,突厥始大,至于木杆,遂雄朔野。东极东胡旧境,西尽乌孙之

地,弯弓数十万,列处于代阴,南向以临周、齐。二国莫之能抗,争请盟好,求

结和亲。乃与周合从,终亡齐国。隋文迁鼎,厥徒孔炽,负其众力,将蹈秦郊。

内自相图,遂以乖乱,达头可汗远遁,启人愿保塞下。于是推亡固存,返其旧地,

追讨余烬,部众遂强,卒于仁寿,不侵不叛。暨乎始毕,未亏臣礼。炀帝抚之非

道,始有雁门之围,俄属群盗并与,于此浸以雄盛。豪杰虽建名号,莫不请好息

人。于是分置官司,总统中国,子女玉帛,相继于道,使者之车,往来结辙。自

古蕃夷骄僣,未有若斯之甚也。

及圣哲应期,扫除氛祲。暗于时变,犹怀抵拒,率其群丑,屡隳亭鄣,残败

我云、代,摇荡我太原,肆掠于泾阳,饮马于渭汭。太宗文皇帝奇谋内运,神机

密动,遂使百世不羁之虏,一举而灭。瀚海龙庭之地,尽为九州;幽都穷发之乡,

隶于编户。实帝皇所不及,书契所未闻。由此言之,虽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

拙也。加以为而弗恃,有而弗居,类天地之含容,同阴阳之化育,斯乃大道之行

也,固无得而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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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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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九 列传第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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