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外传(九)
嘘。不许再出声了。
是不是啊,爸爸?
嘘。是。他们是要把我们杀了。
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沿哪个方向走的,他害怕自己和孩子只是在兜圈,又要兜回到大房子那儿去了。他试着回想自己是否了解这种情形,或者这不过是传说。迷失了方向的人们会选择哪条路呢?可能取决于他身处南半球还是北半球,或者仅仅因为他是左撇子或右撇子。最终男人把这些念头都抛除脑外。关于他必须纠正些什么的念头。他的思绪叛变了自己。潜伏了一千年的幽灵缓缓地从睡眠中醒来。必须纠正这一切。男孩儿抖动双脚。他吞吞吐吐咕噜了几个词,他要人抱。男人果真把他抱了起来,他一挨上父亲的肩膀便睡着了。他知道他抱不了多久的。
男人于丛林的黑暗中醒来,在树叶上剧烈地发抖。他坐起身去摸孩子。手放到那瘦弱的胸肋上。温暖,起伏。心跳。
他再次醒来时,光照已差不多够他看清周围了。男人掀起毛毯,站起来,差点又跌倒在地。他稳住身子,费力辨认自己所处的这片惨灰色森林。他们走了多远呢?他走到一块高地,蹲下来,看白日伊始。吝啬的晨曦,冰冷的模糊的世界。远处似有一片松树林,秃颓而黑。由金属线和绉纱组成的无色的世界。回身走到孩子那里,扶着他坐起来。孩子的脑袋还一顿一顿地在打盹。我们得上路了,他说。我们得走了。
男人抱着他穿过田地,每五十步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等到达了松树林,他才跪下来,将孩子放在布满了枯枝败叶的地面,再取几床毛毯给盖好了,坐着静静地看着孩子。他就像从死囚的牢狱里逃出来一样,饥饿、劳累,因恐惧而无比虚弱。他倾下身子去亲儿子,然后走到树林边上,绕着走了一圈,看他们是否安全。
穿过田地向南走时,男人见到前方一个房子的轮廓,旁边还有一座仓库。树林外面是一条路的拐弯处。一条长长的爬满枯草的车道。攀附着枯干的常春藤的石墙,路边的邮箱、篱笆,远处是些死去的树。冷而静。一切包裹在碳雾里。男人走回去,坐到孩子旁边。是绝望让他如此不谨慎,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
男孩儿一连睡了好几个小时了。即便他醒来也是恐慌得要命。从前就有过这种经历。男人本想将他唤醒,但知道儿子睁开眼听了也不会记得说过些什么。他已被训练得如森林中的幼鹿,躺在林子里就睡了。睡了多久了呢?最终,男人从皮带间抽出手枪,放在他身旁的被褥下,起身走了。
他翻过小山丘来到粮仓旁,先停住脚观察、细听。接着穿过一片瘤节鼓突的干黑的老苹果树,踏着的没膝的枯草走出废旧的苹果林。男人到了仓库门口,又竖起耳朵听。一细束惨灰的光透进仓库里。他沿脏兮兮的马厩走了进去。站在这座粮仓的中央,他侧耳细听,可什么动静都没有。男人爬上那段通往二层的梯子。他很虚弱,不确定自己能否爬到顶上。他走到仓房的尽头,从高高的阁楼窗户朝下望着整个山庄,灰暗死寂的龟裂土地,篱笆,大路。
二层楼上满是成堆的干草,他跪下身子,从中拣出了一捧谷子,坐下来就嚼。谷子又糙又干又脏,但应该有点营养。男人起身滚动两捆干草,任它们跌落到下一层去。两团灰雾冲了上来。他又走到阁楼那里,研究着仓房边角上的那栋房子。男人顺着楼梯爬了下去。
房子和粮仓间的干草丛看来没被人动过。他来到门廊。门上的纱窗早就坏得散落下来了。一辆儿童自行车。厨房的门敞开着,男人进了门站到门厅内。廉价的胶合地板潮湿并翻卷着,往房子内部坍塌。一张红色多丽板桌子。他穿过房间直接打开冰箱门。一个长了灰毛的什么东西横在隔板上。他关上门。四处皆是垃圾。他从墙角拣起根扫帚,倒过来拿扫帚柄满地扒拉着。他又翻过灶台,伸手去摸壁柜的顶层。有个老鼠夹,好像还有袋什么东西。他吹掉上面的灰。是袋冲饮料的粉末,葡萄口味的。男人把它装进了大衣口袋。
他挨间搜着这所房子。什么都没有。床头柜抽屉里有把勺子。男人也放进了兜子里。他本以为能从哪个衣柜找到点衣服或被褥,可一无所获。回转身进了车库。他翻拣着那堆工具。铁耙子。一把铁锹。几罐钉子和螺帽。一把美工刀。他拿起来对着光瞧那锈蚀的刀刃,放下去,又重新拿起来。他从一盒咖啡罐子里掏出把螺丝刀将美工刀的刀柄拧开了。里面有四片新刀刃。男人拆下旧的放在架子上,装上一片新刀刃,拧好刀柄,把刀刃推回去,最后放进了衣兜子。他把螺丝刀也收进口袋里。
男人走出来,回到粮仓。他拿着块布,本想在草堆里拣些谷粒带走。可到了仓库跟前,他停住脚步,站在风中细听。头顶上房子里发出罐头铁皮的叮叮声。仓库里还残留着奶牛发出的气味,男人脑海里浮现出奶牛,可他马上醒悟,牛早就绝种了。可能吗?什么地方还有头奶牛让人养着、照料着。这儿有吗?拿什么喂呢?喂来干吗呢?敞开的门旁,枯草在风中摇摆,发出干巴巴的摩擦声。男人走出来,目光越过田地投向松树林那头,男孩儿就睡在那边。他走进果园,半道停了下来。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他退后一步,跪下,用手拨开草丛。是个苹果。男人捡起来对着光端详。又黑又硬,皱巴巴的。他用布擦了两下,咬上一口。干涩得很,几乎一点滋味都没有。但总归是个苹果。他全吃下去了,连核一块儿。捏在拇指与食指间的苹果柄,则随它落到地上。男人轻轻地走过这块草地。他脚上仍裹着衣服布片和几块塑料布,这时却坐下来解开它们,再卷做一团塞进兜里,光了脚行走在一排排果树之间。待他走到果园的尽头时,已捡了四个苹果。他把苹果都放进口袋里,然后又走回去。男人一排树一排树地搜寻,直到把草地踏出一条条迷宫游戏般的线条。现在身上的苹果多得装不下了,衣服兜里塞得满满的,脖子后面连帽衫的大帽兜里也填满了,双臂还在胸前横抱着一堆苹果。他把这些苹果拿到粮仓门口卸下,然后坐下来把他光秃秃的脚包扎好。
穿过厨房走进存放脏湿衣服的房间内,男人见到一个盛满玻璃罐子的柳条筐。他把筐拖到地板上,拿出所有罐子,再翻转过来,抖出里面的灰。然后,他停下了动作。这是什么?一根下水管道。一根供植物攀缘的支架。一条枯死变黑的蛇形藤蔓沿着它爬下去,就像某项计划的进度图表。男人站起身穿过厨房走出去,来到院子里,停下来观察这栋建筑。那些窗户映照出灰扑扑的、叫不出名目的白日。下水管道是从门廊的某个角落往下延伸的。他把手里那个柳条筐放到草丛中,重又踏上了台阶。水管贴着角落里的一根柱子,通往一个储水箱。他回到厨房拿了一根扫帚,把垃圾和盖子上腐锈的滤网清扫干净后,把扫帚搁在角落,掀开了储水箱。里面有个浅底匣,盛满了潮糊糊的稀泥,都是从顶上盖着的那些烂叶子和细枝条上滴下来的。他把这浅匣子提起来放到地板上。底下铺了白色的细沙子。他用手捧回白沙。水箱下垫着烧焦的木炭,一根根还保持着树木枝条的原样。他又将浅底匣也放回原处。地板上嵌着个青铜环把手。他伸手拿过扫帚,拂拂上面的灰。那木板子上有锯子留下的痕迹。他又将木板扫净,跪下身,指头勾进门环,往上抬这地洞的门板。门开了。黑黝黝的地洞内有个储满了水的池子,水甘甜得他都能闻出甜味来了。他趴在地板上,身子往下探。手刚好能触到水。他连忙爬向前,让身子探得更深,继而舀起一捧水,闻了闻,舔了舔,最后一饮而尽。男人在那里趴了很久,一捧一捧地把水掬起来喝。在他记忆之中,从未有过那么美好的东西。
他又走回存放脏湿衣服的房间里,带出两个玻璃罐子和一个蓝色珐琅质旧盘子。他擦拭好盘子,用来盛水洗刷玻璃罐。接着,男人再次探身进地洞,浸了一个罐子进去,直到盛满了,水珠儿往下淌着,才取出来。这水太清澈了。他把罐子举到光前。唯一的一点杂质在容器中沿着水力轴线缓缓旋转。他举起罐子饮水,虽饮得慢,但差不多整罐都喝下了肚。男人坐在那里,肚子胀鼓鼓的。他本可以再多喝一些,却停下了,把剩下的水倒进另一个罐子里冲刷干净,然后将两个罐都盛满水,这才合上储水池上的木盖,起身,带着满兜的苹果,还有两罐水穿过田地,朝松树林走去。
他本没打算出去那么久的,所以现在尽其所能使劲朝前迈着步子,水就在那已经缩小了的胃肠里咕咚晃荡起来。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接着又走。等男人回到树林,见男孩儿好像连身也没翻一个,他跪下来,小心地把罐子放到毛毯边,再掏出手枪插回皮带里,最后坐下来,静静盯着男孩儿看。
父子俩一下午都裹着被子在吃苹果,从罐子里啜些水喝。男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包葡萄味的粉末,撕开来倒进罐子里,晃了两晃,递给男孩儿。你真厉害,爸爸,他说。男人倒下睡了,孩子醒着护卫。傍晚,他们摸过鞋子套上,朝农庄那边走去,又搜集了些苹果。他们还装了三罐子水,男人又在储物室的架子上找到几个盖子,把罐子盖上了。他把这堆东西全都包进一床毛毯里,装进背包,剩下的被子拴在背包上边,扛在了肩上。他们立在门内看天光消退于西方。二人走上车道,继续上路。
男孩儿拉着他的大衣,他则于黑暗中,伸脚在路的边缘试探出路径。只听远处传来打雷的声音,过了不一会儿,他们前方便闪烁起暗沉的光。男人从背包里取出塑料布,可大小已不够二人藏身了,又过了一阵,雨浇了下来。他们靠在一起蹒跚前行。根本没地方可去。二人都把衣服上的兜帽翻上来罩在头上,可衣服越来越湿,越来越沉。他停住脚步,想整理整理防水布。男孩儿抖得厉害。
你冻得受不了,是不是?
嗯。
如果我们停下来不走,那才叫冷。
我现在真的冻得要死。
你想怎么办呢?
能不走吗?
能。好的。我们不走了。
无数个类似的夜晚中,这是他唯一能回想起的一个。二人睡在路边潮湿的地上,盖着毛毯、被子,雨稀里哗啦敲着塑料布,他搂着孩子,过不了一会儿,孩子不抖了,又挨了一阵,便睡着了。雷声往北移去,接着就听不见了,只剩雨。男人睡着又醒来,雨也渐渐落得缓了,再过一阵终于止住。他想,现在说不定还没到凌晨呢。男人咳嗽起来,且愈发剧烈,把男孩儿也吵醒了。离日出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不时爬起来,望向东方,过了一阵子,白天终于来临。
男人将二人的衣服一件件轮流套到小树桩,拧出里面的水。他让孩子脱下衣服,拿一床毛毯给裹好了,然后一边不住发抖,一边拧出衣服里的水,再把衣服递回去。父子俩睡过的地面是干燥的,他们坐在上头,身上围了毛毯,吃苹果,饮水。他们再度上路,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瑟缩在宽大的衣帽中,如行乞的僧人被打发往前方寻求生计。
夜幕降临时,他们身上的衣服总归干了。两个人研究了一下散落成一片片的地图,可男人仍不能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他站在路坡上,想于暮色中辨明方向。父子俩走下坡,选了一条狭窄的乡村道路,最后来到一座桥和一个干涸的河床边。他们摸爬着翻下岸去,在桥下挤靠在一起。
我们能生堆火吗?男孩问。
我们的打火机没了。
孩子把目光移开。
对不起。被我弄丢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没关系。
我会找点打火石的。我一直留意着。我们身上还有一小瓶汽油呢。
好。
你是不是冷得很?
还行。
男孩儿把头靠在男人的大腿上。过了一阵,他说道:他们要把那些人都杀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为什么非要杀人呢?
我不知道。
他们是要吃那些人吗?
我不知道。
他们要吃那些人,对不对?
对。
我们不能救那群人,因为救了他们也要吃我们。
对。
所以我们就没救那些人。
对。
好吧。
他们经过的那些镇子上都竖着告示牌,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警告人们勿得踏入。这些告示牌上都刷了层薄薄的白漆,方便写字,透过油漆尚能见到底下叠合着泛白的商品广告,广告里推销的商品如今都不存在了。父子俩坐到路边,吃下他们最后几颗苹果。
怎么了?男人问道。
没什么。
我们会找到吃的。我们每次都能找到。
男孩儿不搭腔。男人瞧着他。
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没什么。
跟我说。
男孩儿扭头望着路的远处。
我想听你说说。没关系的。
他摇摇头。
看着我,男人说。
他转过头来。看上去好像刚哭过。
你跟我说吧。
我们绝对不会吃人的,对不对?
不会。当然不会。
即使我们饿极了也不会。
我们现在就饿极了。
你说了我们不会的。
我说过我们不会死。我没说不会挨饿。
但是我们不会死的。
不会。我们不会死。
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死。
对。不管怎么样。
因为我们是好人。
对。
而且我们有火种。
而且我们有火种。对。
好。
男人在壕沟里找到了几块打火石或燧石,不过后来发现,在浸了汽油的火绒堆底下,用钳子摩擦岩石的边缘更容易生火。两天过去了。接着是第三天。他们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这乡野已经被洗劫、损毁、荒弃了。荡然一空。每个夜都是寒冷刺骨,黑得如罩在匣子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到早上,其间唯有可怕的静。就似战争前的黎明。男孩儿蜡黄的皮肤已呈半透明状。嵌上他那双极大的圆睁的眼,看上去就像外星人一样。
师父问:如果你要烧壶开水,生火到一半时发现柴不够,你该怎么办?有的弟子说赶快去找,有的说去借,有的说去买。师父说:为什么不把壶里的水倒掉一些呢?
世事总不能万般如意,有舍才有得。